颜今朝发现自己的意识沉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感到周围似乎有温暖柔和的水流在不断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却听不到液体荡开的声音,只因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占据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那哭声闷闷的,似乎隔了一层很厚重的东西才传过来,但里面蕴含的情绪却极为鲜明。
悲伤、失落、茫然、悔恨……众多负面情绪混合在一起,汇聚成粘稠的泥沼,仿佛一旦踏入其中便无法挣脱,只得被拽入无边窒息与之沉沦,最终剩下的,便只有绝望而已。
别哭了。
颜今朝想着,却并非出于被侵扰的不悦,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惜。
小九,不要哭,笑容才最适合你。
哪怕意识已经浑浊,但颜今朝还是能辨认出正在哭泣的人,那熟悉的音色已经铭刻入其骨髓,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了永不消失的烙印。
那是陪伴他最久的人,最关心在意他的人,最熟悉了解他的人呢……最爱他的人。
——也是他,最爱的人。
颜今朝对于自己的死亡真的没有遗憾吗?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或者说,不止是一点。
都说当明星的压力很大,但对颜今朝而言,污浊混杂的娱乐圈反倒像他能够逃避的港湾,在这里他不用面对“家人”的忌惮与鄙夷,只要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就好。
借着饰演不同的角色,他终能暂时顺畅呼吸,仿佛能忘记过去与自己。
也因此,颜今朝近年来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等到自己能放下的时候,就去看心理医生,等到他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就去向琼玖告白。
颜今朝不敢想象那时的琼玖是否还会等着自己,但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最美好的未来了。
他想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都配在我的身边;他想说没有你也许我无法坚持至今;他想说
——好巧,我也喜欢你。
颜今朝当然是知道琼玖喜欢自己的。向来阳光开朗的少年总把心事写在脸上,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便可初见端倪。
再加上颜今朝对他人的善恶态度很是敏感,几乎是在他日常帮琼玖吃掉对方讨厌的青椒时,看到那张漂亮脸蛋上藏不住的红晕时,便意识到了琼玖的心思。
在发觉两人的竹马关系可能要变质时,颜今朝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和抗拒。
和琼玖的友谊是他的人生中为数不多固定不变,能给他带来安心感的存在,就像是一个“锚点”,他本以为两人可以这么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人心易动,更何况是刚刚萌动的少年春心。
为了把他们的关系扳回“正道”,颜今朝还做了一些蠢事,但在和别人走得近一些时,他察觉到了琼玖努力掩藏在笑容下的悲伤,那一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总像个小太阳般的小九,也是会伤心的。
庞大复杂混乱的情绪充斥着颜今朝的心脏,随血液一起流动,让他几近喘不过气,但最终剩下的,却只有疼惜,他不愿看到小九悲伤,更不愿自己成为让他悲伤的那个人。
颜今朝并不迟钝,相反还对“情感”有着天然的敏锐,于是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原来他也是喜欢琼玖的,他们是两情相悦。
可是他无法感到欢喜。
那时的颜今朝正处于死亡本能最盛的年纪,周围的一切又让他无力而厌倦,他面上装得端方有礼公子如玉,符合豪门贵胄对继承人的一切要求,实际上却是一根早就被虫蛀空了的枯木。
他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会如何,是会遵从父母的安排成为他们掌权的工具,还是会成为大家族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但无论是哪种,颜今朝都不会
获得幸福的,也同样无法给琼玖幸福。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颜今朝曾百无聊赖地问琼玖。
活着当然有意思了。琼玖摇头晃脑道。每一天的太阳都会升起,每一天的月亮都有着不同的形状,今天阿姨做的饭会比昨天的咸一点,今天的早早比昨天更帅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死了就体会不到啦。
颜今朝意识到,自己无法和琼玖看到相同的世界,他的世界黑暗窒息满是淤泥,琼玖的世界哪怕是一根杂草都充满蓬勃朝气。
他不想把琼玖拉入自己的世界,也无法进入对方的世界,他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无法有着更深层次的发展。
可每当颜今朝想要和琼玖拉开距离,他就会因对方泛红的眼眶而迅速心软;他告诉对方自己是单身主义,琼玖会笑嘻嘻地回答好巧我也是诶;他想劝对方换一个更值得的人喜欢,但话总是还没说出口就会被心底的酸涩而咽回肚子里。
拿不起放不下,颜今朝对这样的自己简直自我厌恶到了极致,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琼玖的爱,认为对方应当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才选择在荒唐的故事世界中继续前行。
可颜今朝从没想到,他会听到那向来阳光开朗的声音,哭出如此凄恻悲恸的低泣。
心疼与怒火在颜今朝的心中爆开,他想把琼玖抱在怀里温柔安慰,也想狠狠地教训那个惹他伤心的混蛋——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捧在心上的人,怎么会允许别人在那绚丽的色彩上蒙上阴影?
但他却无法动弹,颜今朝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他被泡在了温暖的海洋中,却也被封闭在了那狭小的世界。
怒火越来越盛,颜今朝愤怒的对象快变成了无能为力的他自己,但情绪到头之后却变得冷静。
……我现在在哪?
我不是在小世界中穿梭吗?为什么会听到小九的声音?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颜今朝听到那哭声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对话,对话的另一个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他却想不起来属于谁。
“该怎么办”“没时间了”“撑不住了”“会崩溃的”“再试试看”“我不会放弃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了颜今朝的脑海,却让他无法理解,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让他的意识再度沉于黑暗,不堪重负的大脑也让他渐渐忘了这段短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