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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帝朱高炽在文华殿与几位大臣议事。
他们是吏部尚书蹇义、太常寺卿兼嘉议大夫杨荣、户部尚书夏原吉、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溥、金幼孜。
吏部尚书蹇义上前,呈上一份折子。
“陛下,这是建文朝罪臣亲属的名册,请陛下过目。”
朱高炽一边审阅一边说:“方孝复。他是方孝孺的堂兄?”
“是,”蹇义奏答。“洪武朝的言官。洪武二十五年他上疏请求减损信国公汤和增收的宁海县赋税,惹恼了太祖爷,被贬谪至广西,戍守庆远卫。因编入了军籍,在诛灭方孝孺十族时得以免死,现已年逾古稀。他与其子方琬目下仍在庆远戍边。”
“老天有眼!”朱高炽喜形于色。“方家终于还有族人活在世上。赶紧让他们父子回来吧!”
“喏!”
“这些建文朝‘罪臣’的亲属全部赦免,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安居乐业。”朱高炽下旨。
蹇义:“陛下皇恩浩荡!”
如今人人都看清楚了,这个敦敦厚厚的新皇帝其实非常聪明。做皇帝最重要的莫过于立威与立德。否定上一代皇帝的决定,纠正前朝的错误,就是一种最有效的立威;而给前朝的冤狱平反,则为立德,是邀买人心的最佳方式。
夏原吉上前:“建文朝的‘罪臣’皆已赦免。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陛下的两个御弟,汉王和赵王呢?”
他的问题直截了当。文华殿顿时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皇帝。
朱高炽道:“朕想听听各位的意思。”
夏原吉奏道:“陛下为太子时,这两位王爷专横跋扈,处处与陛下作对,汉王还害死了亲近陛下的大学士解缙;而赵王甚至怂恿他的旧部,勾结内廷,试图谋害先帝。如今陛下承继了大统,臣认为不可继续姑息他们,该算算账了!”
杨荣上前:“夏大人说的对,养虎成患,陛下要早做打算啊!”
朱高炽道:“可我们毕竟是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啊!”
“事关江山社稷,陛下切不可心慈手软!”杨荣直言相谏。他是朱棣和朱高炽都很器重的老臣,朱棣病逝榆木川时,就是他与金幼孜共同谋划,将大行皇帝的遗体藏入一个锡桶,秘不发丧,他本人先行回京,向代行监国的朱高炽报信,而金幼孜则继续假以朱棣的名义颁发各种诏令,直到皇太孙朱瞻基至军中奉迎大行皇帝梓宫。这一系列成功操作保证了朱高炽顺利登基,而国家政局未发生动荡。杨荣与夏原吉一样,也一向主张对藩王零容忍。他俩的话,在当下的朝堂上都是很有分量的。
朱高炽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朕忘不了太祖爷爷晏驾时的情景,朕兄弟三人随先帝前往南京奔丧,却在淮安被拦下,建文帝不准先帝进京。而朕等三兄弟则以‘代父祭祀’的名义,被带至南京城,软禁在舅舅的魏国公府里,名为留京居住,实为朝廷人质。”
※
二十六年前,帝都南京。
二十一岁的朱高炽、十九岁的朱高煦、十六岁的朱高燧在魏国公府的花园中散步。
朱高炽跛足,行走缓慢;朱高燧年幼,蹦蹦跳跳;朱高煦体格雄健,边走边练拳脚,踢腿翻筋斗。
走到一处假山旁时,腿脚不便的朱高炽停下来,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
“歇歇吧。”他说。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各自拣地方坐下。
朱高炽问两个弟弟:“这些天住在大舅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朱高煦道:“不怎么样,哪儿也不准去,闷死了!”
朱高炽道:“不出门也好,在舅舅家里养养心性。二弟,你的野性子也不妨趁此机会收一收了。”
“凭什么收性子?我朱高煦就是朱高煦,不管走到何处,都要我行我素,绝不窝窝囊囊!”
朱高炽无奈地摇头。
朱高燧道:“对了,大哥,二哥,今日晌午高燧路过大舅的书房,大舅和长兴侯耿炳文正好在书房里聊天,高燧无意中听见他俩说话,说到了咱们兄弟三个。”
“说咱们什么了?”朱高炽好奇。
“大舅说,有这仨小崽子扣在南京,燕王就不敢在北平图谋不轨了。”
“放他娘的狗屁!”朱高煦怒骂。“大舅是咱娘的亲弟弟,却屁股坐在建文帝一边,支持削藩!什么东西!”
朱高炽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二弟,大舅是大忠臣,他那样做,也是先国后家嘛。”
“什么大忠臣,什么先国后家,他也不想想他老爹、咱姥爷,是如何死的!”朱高煦毫不忌讳这一大家皆不敢提起的往事。
他们的姥爷中山王徐达因为吃了太祖朱元璋赏赐的鹅肉而病发身亡之蹊跷事,一直是横在徐家与皇家之间的一个芥蒂。
朱高炽劝道:“好了好了,无君无父的话,我们就不要说了吧。”
“怎么就无君无父了?”朱高煦呛呛。“三弟,接着讲,他们还说什么了?”
朱高燧犹豫了一下,道:“大舅还特别说到了二哥你。”
“说我什么了?”
朱高炽朝朱高燧使眼色。
朱高燧不说话了。
“你倒是说呀!”朱高煦逼问。
“高燧说了,二哥可别生气啊!”
“说!别他娘的磨唧!”
“大舅说你从小顽劣,不服管教,如今更是悍勇凶狠,将来不仅不会忠于朝廷,也不会忠于其父,必定祸害家国。他要向皇帝奏报,让皇帝早做打算。”
朱高煦气得满面通红,噌地一下跳将起来。“我不就是顶了他几句嘴吗?他竟然如此歹毒,还想去皇帝那儿告我的刁状!他敢把我怎样?莫非他还要大义灭亲不成?”
朱高炽劝道:“二弟你别上火,大舅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不会真那么做的。”
“嘴上说说而已?他把咱们兄弟三个软禁于此,就是意在要挟父王。不行,这个鬼地方不可再待下去了!”
“别说气话,”朱高炽抚慰他道。“现如今咱们被他看得结结实实,又能怎样?”
“能怎样?腿长在咱自个儿身上,咱们走!”
“走?去哪里?”
“回北平,回咱燕王府!”
“可几千里地,怎么走啊?”
“高煦探查过了,大舅的马厩里有几匹相当不错的千里马,咱们骑上,渡过长江,然后一路向北,就回家了。”
“说说容易,这一路上处处关卡,太危险了。”朱高炽生性谨慎。
“什么事没危险?坐在家门口还房瓦掉下来砸脑壳呢。你们走不走?不走高煦一人走!”
朱高燧对朱高炽道:“大哥,咱们跟二哥一起走吧。留在这儿肯定没咱好果子吃。大舅多狠一人哪!”
朱高炽犹豫着。“走可以,可此事还需要谨慎盘算。”
“此刻需要的不是谨慎盘算,是大胆决断!”朱高煦最鄙夷关键时刻的举棋不定。
“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朱高炽道。“可是……”
“你们就听高煦一回吧,我保证带你们逃出这个樊笼!”
“我听二哥的,”朱高燧道。在两个哥哥之间,他与二哥更合得来。“皇帝已经开始削藩,咱们留在这儿就是人质!”
朱高煦道:“你可说对了一回,父王会因为咱们而缩手缩脚,沦为待宰羔羊。”
朱高炽思量了一会儿。“好吧,既然你们两个都如此说,那就走吧!为了父王,也为了咱们自己,!你们说说,何时动身为宜?”
“夜长梦多,就今晚!”朱高煦一旦做出决定,便立刻付诸行动。
朱高炽有几分不情愿。“行吧,那就抓紧时间做准备吧。”
这天晚上,兄弟三人早早地上了床,和衣而眠,准备次日一早动身。
行囊和宝剑都放在了床边。
谁也睡不着。外边传来击柝声。
朱高炽低声问:“几更了?”
“五更,”朱高煦低声回答。“差不多该走了,过会儿城门就开了。”
“好。”
三兄弟下床,拎上行囊,蹑手蹑脚地溜出寝室。
庭院里静悄悄的。
三人在庭院中潜行。肥胖的朱高炽一瘸一拐,磕磕绊绊。年幼的朱高燧极为紧张,几乎透不过气来。只有朱高煦神闲气定,他引领着哥哥和弟弟,贴着墙根,向马厩的方向行走。
隐隐传来马匹的喷鼻声。
“到了!”朱高煦低声说。
马厩里有十几匹马。听见外边的动静,它们纷纷支棱起耳朵,喷着响鼻。
朱高煦领头,朱高炽、朱高燧紧随,鱼贯进入马厩。
朱高煦直奔一匹乌骓马。雄健的乌骓马发出咴咴的叫声。
朱高燧低声提醒他:“二哥,这是大舅的坐骑!”
朱高煦一边解开缰绳,一边轻抚着乌骓马的鬃毛,在它耳边低语:“从此刻起,我朱高煦就是你的主人了!”他转向哥哥弟弟。“你们两个还不快着?”
朱高炽和朱高燧各挑了一匹骏马,解开缰绳,勒紧鞍辔。
“我们走!”朱高煦低声道。
三人牵马出厩。
朱高炽笨拙地爬上马背。
朱高燧人矮马高,爬了两次,都没上去。
朱高煦上前,托住他屁股,用力一掫,将他掫上鞍桥。
朱高煦回到乌骓马旁,翻身上马。“掣!”一夹马肚,乌骓马飞也似地向前蹿去。
朱高炽和朱高燧慌忙策马跟上。
天麻麻亮。
兄弟三人一路来到城门口,勒住缰绳。
城门守卫哨长正在慢吞吞地指挥两名守卫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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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招呼道:“嘿!快着点儿!”
哨长转过身。“哟,这不是燕王的三位小王子吗?大清早的,这是去哪儿啊?”
朱高煦道:“我们去哪儿不用你管,快快把城门打开!”
哨长道:“卑职的确管不着你们,可是魏国公管得着你们啊。魏国公有过吩咐,你们出城须有他的符验。三位王子,你们把符验拿出来让咱瞅瞅呗?”
朱高炽和朱高燧面面相觑。
朱高煦道:“符验?你等等,小爷给你拿。”
他翻身下马,走到哨长跟前,手伸向腰间。哨长以为他在掏符验,他掏出的却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哨长惊叫:“你要干什么?”
“给你!”说着,当胸一刀。
哨长倒地。
两名守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朱高煦抢步上前,推开已经半开的城门,高喊:“走!”
朱高炽和朱高燧拍马出城。
朱高煦跃上马背,朝两名守卫瞪了一眼,然后飞驰而去。
两名守卫早已魂飞魄散,其中一个问:“怎么办?”
另一个道:“赶紧报告五城兵马司吧!”
“我看还是先知会魏国公好。”
“说的对,他们是魏国公的外甥!”
“那你赶紧去魏国公府,我在这儿守着!”
“好!”他转过身,一溜烟跑开。
清晨。
魏国公徐辉祖在府中花园里舞剑。三十一岁的徐辉祖身长气伟,面如冠玉,英俊潇洒。他是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子,洪武朝曾长年练兵防边,并建功于抓捕蒙古叛将阿鲁帖木儿、乃儿不花,建文朝官拜太傅,掌中军都督府事。他对朝廷忠心耿耿,号称“纯臣”,皇帝特赐兵一百二十人做他的护卫。
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老爷,不好了!”
徐辉祖收起剑,深吸一口气。“大惊小怪!有话慢慢说!”
“燕王的三个小王子一大早都不见了!”
“这三个调皮鬼,又上哪儿淘气去了吧?”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马厩里少了三匹马,其中就有老爷的追风乌骓!”
徐辉祖皱起眉头。“哦?”
一名家丁带着城门守卫闯进花园。
“老爷,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徐辉祖问。
家丁看看守卫。
守卫喘着粗气道:“燕王的三个小王子一大早出城,我们哨长多问了一句,那个二王子便一刀将他捅死,强行打开城门,跑了出去!”
徐辉祖怒目圆睁。“反了他了!他们去哪儿了?”
“往江边去了!”
徐辉祖命令管家:“召集护卫!”
……
兄弟三人一路狂奔,来到长江边。
透过清晨的薄雾,他们看见一条船停泊在渡口。
三人翻身下马。
朱高煦高喊:“船家!船家!”
一个中年艄公钻出船舱,伸了个懒腰。“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过江!”朱高煦道。
“不好意思,我家的船让人包下了,运粮食,主顾马上就到。你们三位还是另找他人吧。”
朱高炽上前,掏出两大锭银子。“这会儿没有别的船。你就送我们一趟吧,我们多给你银钱!”
艄公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咽了口唾沫。“银子倒是够多,可小可真的跟人家说好了的,那是位老主顾,小可实在得罪不起啊!”
“嫌少?”朱高炽把一整袋银子拎了出来。“全都拿去!”
“真不关银子的事。”艄公横竖不买账。
朱高煦把哥哥扒拉到一边。“跟他啰嗦什么!”说着,纵身一跃,跳到船上,抽出宝剑,架在艄公颈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
艄公失色。“有话好好说,小爷,何必动家伙啊!”
“把跳板搭上!”朱高煦喝令。
艄公战兢兢地搭上跳板。
朱高煦招呼岸上的哥哥弟弟:“上船!”
二人牵马上了船。
“开船!”朱高煦喝令艄公。
艄公在朱高煦的威逼下,撤回跳板,将船撑离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