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过: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甚至还不及牛马;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叹息的时候,然后再给予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这个道理在管理底层读书人对选官制度的期待值上,同样有效。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底层读书人,都是见识过宋明以后那些“秀才、举人都得是一级级考出来”的制度的。
那么再让他们回头来看李素如今实施的这种、与隋唐仿佛的“举人以下可以地方上随便包办操作,只有最后一级中央考试公平公正”制度,底层读书人肯定会忿忿不平,肯定会想要更多。
但这个世界上的底层读书人并没有见过做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只见过猪狗级别的待遇,所以给他们牛马的价格,已经是循序渐进的进步,所有底层读书人都歌功颂德。
最后中央这一级,好歹还是要考试考一考的,已经比原先全部由地方官随意暗箱操作一举到顶好多了。
反对的,只有那些原本一举到顶的既得利益者,而他们的反对,还要经过朝廷的分化拉拢,具体情况具体针对。
自从七月过半、科举制度草案的敕命下发之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关中各地已经基本传达到了县乡级别。到八月中旬,凉州和益州地方上,县一级基本上也能收到消息。
关中地区得到信息快,反应自然也快。这不,仅仅七月底,第一批想要提反对意见、至少是暗中不满的人,已经要冒出来了。
法正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他很快发现了最容易出事儿的位置所在:
三辅之中,京兆尹还是比较安分的,因为“京兆韦杜”都被收拾过了,而且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真没人敢闹事。
左冯翊地区,因为河东卫家被收拾,剩下的世家大族实力不够,也处于观望状态。想看看三辅其他地方有没有人闹,要等别人当出头鸟,风向有所可为,再考虑争取更好的条件。
所以,九月底的时候,第一个有提意见和闹事倾向的,反而是右扶风地区。
陈仓、郿县、槐里、美阳等地,多多少少有些家族想设法拖延秋税征收、或者组织治下百姓暗暗徭役怠工、或者破坏地方治安,多闹点事情,总之不是那种明着反叛的不合作。
明着反叛肯定是死,那是没人敢的。
而汉末时世家豪强威胁地方官、让太守举他们家的人,常用的威胁手段就是“你不举我们家的人,就让你不能准时收上税来。或者让你治下每天发生杀人越货的案子,让你的政绩崩溃”。
其中世家主要靠前者,豪强主要靠后者。(常说的“打击土豪劣绅”,土豪就是豪强,劣绅就是世家。前者对应帮会社团,后者对应公知大v)
这些不让官府抓到直接把柄的软刀子,还是非常好使的,地方上有的是办法拖延行政效率,毕竟古代统治没那么精细,皇权不下县的事实肯定得承认。
于是乎,农历七月底原本是秋收即将结束,秋税征收工作即将开展的时候,右扶风不少地区都出现了徭役和收税的拖延,让今年新接替法正担任右扶风长史的杜畿,很是郁闷。
杜畿毕竟是“京兆韦杜”的一分子,哪怕是杜家当中跟朝廷合作态度比较好的,那也依然是世家,收信任程度肯定不如其他刘备的嫡系文官亲信。
而且杜畿投奔刘备阵营,也就是194年秋收的时候,当时距离李傕覆灭、关中光复没多久,如此算来,杜畿投奔刘备求官做,也不过三年而已。哪怕出于笼络本地真心投效家族,三年给他做到郡长史,已经很优待了。
不过杜畿这种人,哪怕到将来天下统一,也就是个郡守之才,十年八年内不可能有更大的发展,能把一方地方治理清净就不错了。
法正了解到杜畿面临的问题后,假装跟朝廷请了半个月假期,把廷尉正的活儿交给其他人暂代,他要回一趟郿县老家“探亲”。
法正的家族法家,算不上右扶风多强的世家,但在郿县周边这一亩三分地上,始终是没有人能挑战他们的。法正的父亲如今年近五旬了,被刘备调到陇西当太守,否则要是法家人当右扶风一把手,这儿这点破事早就搞定
了,根本没人敢反抗。
但刘备要推行变法,也不能光考虑一个地方的支持率,所以不能把所有资源集中使用。陇右之地此前同样清洗力度比较小,需要有人压制。
法正回到郿县后,就遇到了闻风而来郿县视察工作的杜畿,然后杜畿非常上道地顺路上门拜访。
“见过廷尉正。”杜畿态度很是客气。
法正让家中婢女摆下待客的酒食,皮笑肉不笑地先敲打警告:“杜长史客气了,我不过是回乡探亲,听说秋税该上来了,扶风这边的进度,可是比京兆和冯翊要差一些。
这是拖三辅后腿的事情,陛下刚刚践祚一个月就这样,不想闹得难看,你们自己想办法大事化小吧。今冬可能要跟袁绍重新动兵,荆、益钱粮北上支援不易,就指着关中一家的粮食支撑跟袁绍之战呢。”
杜畿叹息道:“法廷尉,这事儿真不是我等不用心,其实您也该知道内情的,扶风几个有头脸的大家族,之前哪怕是钟司徒当右扶风、您当郡长史那几年,也是有孝敬排队过的,钱粮纳税上也都配合。
现在改了科举,举五个最终做官一个,那些排队孝敬的觉得自己之前的配合都白费了,朝廷不给他们报答,今年就不是那么想配合了。而且他们还稍微占点理——
您是知道的,前两年,毕竟兜兜转转总有小灾小荒,哪怕不是全郡受灾,哪年不得有些乡县实在收不上来?那些世家豪强,可是多多少少帮忙包税了的,他们就指着为朝廷包税换几个孝廉,这可不是私贿,是直接为朝廷办事。”
包税制毫无疑问是一种陋习,一种恶政。但是在古代,郡一级的税收摊派下去,肯定有情况特别困难的个别地方收不上来。
有大家族肯出面帮官府包,或靠武力威胁让其他已经交足额的地区为邻居把缺额补上,或自己掏腰包自负盈亏,肯定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