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作为一个汉朝皇帝,为了设计一套“正统性足够的君主,与武将互相保持信任制衡”的环境,连秦始皇都拿出来做思想实验了,可见他确实是非常急切想要个一劳永逸的答案。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刘备自己心里其实是有倾向性答案的,那就是觉得“秦始皇似乎希望也不大”。
因为在秦之前,虽然没有皇帝,却有那么多诸侯国王,王背信弃义的历史太多了,武将不可能不担心的。
而李素回答之后,给的答案也是跟刘备预期相似秦始皇也不行。
但是,李素给出的理由,却跟刘备一开始预想的不一样,这又给了刘备一些希望,和一些启发。
只要不是他内心预期那种失败的理由,而是别的理由,那咱就学习,就改嘛!
秦始皇和高祖没做到的,咱多施仁政,把短板补上,不就好了?
因为历史刻痕而导致君臣无法互信,那是无解的。
因为历史没法改变,发生过的劣迹就是发生了,你堵不住学过史的人脑子往那个方向联想。哪怕不是当朝皇帝做过的坏事,而是前朝皇帝做的,只要有,后人就会借鉴,形成猜疑链。
但其他原因导致的君臣无法互信,或者说帝国崩溃,那是可以吸取前人经验教训的嘛。
刘备酒意都微醒了一些,正襟危坐,揖手正色请教
“贤弟快说说,秦始皇背信与春秋战国那些诸侯王背信,其对后世君臣互信的长远影响,究竟有多大不同?贤弟可是要重新论证一遍秦亡的教训么?”
李素摇摇头“秦亡的教训理由太多了,不可一概而论,前人分析了三百余年,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纪》末尾的‘太史公言’部分,全篇引用贾谊《过秦论》。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些评论虽是老生常谈,却也至今有效。其后大儒的分析,也多有可圈可点。
陛下非要臣说,以臣之智数,只能说清其中一点,那就是秦之失信的影响——臣详述之前,请陛下先思考一个问题。
秦灭六国后,那六国之中,哪些是秦如果改行仁政、不用民过重,百姓就相对有可能归附的、渐渐承认秦对其的统治合法性。而又有哪些国家,是相对誓死不从的,哪怕秦不虐民、横征暴敛,他们依然想要灭秦?”
这个问题,刘备如今的读史水平,想都不用想“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显然是楚人了。陈涉首义,就是楚人,怀王之约也是楚王所定,项羽和高祖,都是楚人。”
李素进一步诱导“除楚之外,再选一个呢?”
这次刘备想了想,用讨论的语气自言自语“韩灭国最早,被秦同化也最久。秦末大乱之初,陈涉一系也没有人重建韩国,还是后来项梁才让张良辅韩成复韩,这应该是最懒得反抗的了。
其余赵、魏、燕都是陈涉时就被陈涉部将复国,反抗性应该高于韩一些。而齐人是杀了陈涉派去的将领,自立复国,不愿受制于楚,坚持自发抗秦,反抗性应该更高一些。
后来项羽建立霸政,诸国皆服,唯齐不服,牵制项羽兵力多年。高祖践祚后,天下皆归汉,唯齐还有田横五百士,宁死不辱。
由此观之,誓死不降秦者,以楚为最烈,齐次之,赵魏韩燕皆碌碌——嗯,魏韩燕遇秦师平叛皆不堪一击,反而复降者众多,赵好歹还巨鹿死战了,那就赵排第三,略高于剩余三国。不过这个结论,对贤弟要说明的道理,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素很满意刘备的自学结果,循循善诱地解答“陛下能看出这里面的差别,着实眼界不凡,臣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秦不管统一后行不行仁政,最多只是改变韩魏燕三国百姓的抵抗态度,如果秦始皇温和一些,这三地的百姓是可以渐渐软化承认秦的统治合法性或者说正统性的。
而赵就难办一些,楚齐更难办,这些根子,已经不是秦统一后是否仁政的问题了,而是在统一过程中,秦使用的那些卑鄙手段埋下的恶果。而具体的手段,其实前面已经说过,一言以蔽之,就是‘无信’。
而天子的无信,和诸侯王的无信,臣已经说过了,是不一样的。诸侯王无信,还可以被‘国际谴责’,有其他大国制衡,吊民伐罪灭此无信之国,古人会认为这是天谴,是天在自我纠正。
而天子无信,无外力可以纠正,那就是天无信,从此对天下百姓世世代代的守信影响,是巨大的,指望他们来建立君主和武将的长期互信,只能是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秦始皇乃至他继承的‘六世余烈’的那六世,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他们不觉得天子之信值得维护,只想最快最省力地统一六国。
赵为什么不甘?其实有长平之战,降而坑杀之失信,当然这不是秦始皇时候的事儿,是他那些先王欠下的的信用债。
如果白起堂堂正正不受降,硬战击杀这四十万人,那也是无话可说的,说不定赵人就会跟韩魏燕一样,被武力杀得心服口服。
因为他们是战不如人,不是被背信弃义、立诺而后毁诺,那是可以咽下这口气的。战国之时,堂堂正正厮杀不如敌而灭国,这是正统的统治权建立手段,《孟子梁惠王》便言。
孟子见于梁惠王,梁惠王问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梁惠王孰能一之?孟子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此后公孙弘等从《春秋》寻找大统一之德,那也是舍近求远了,盖先汉之初,孟子之言还未提高到与五经并列的程度。
但由此可以看出,天下统一乃是定的前提,能武力统一就是让百姓免于再打仗残杀,这是德,没问题。
秦堂堂正正武力统一,是可以得到正统性的,但卑劣就卑劣在他用了立约而后背约的违信手段。
长平背信是三次背信中最轻的,张仪对楚怀王承诺割让商於之地六百里骗齐楚绝交,而后出尔反尔,这是三次背信中较重的。所以赵、楚心有不甘,他们想要为天下信义而战,诛灭天下信用之秦。
而齐是怎么亡的?其实还是秦始皇自掘坟墓,他明明可以硬战攻下齐,就以‘天下一统,让天下百姓不再内战’为理由,打就完了。
但秦始皇又听了说客邀功之言,许了齐王建投降后给五百里封地,但实则耍诈,在骗得齐王建不战而降后,把齐王流放到五百里荒林里,无耕无民,不给口粮,让齐王建自行活活饿死。
这些行径,天下尚信之人,怎能不以灭秦为己任?关键是秦始皇最后膨胀,他之所以要反复无信,其实是因为他已经觉得‘天下一统,外无文字,古人如何做的,都是朕说了算,所以无需注意守信’。天下有识之士都知道,如果让秦这样活住了,那就天下再无信用。”
刘备觉得思路有点跟不上,希望李素给他讲得通俗一点。
李素就花了好大的精力,给刘备讲了一个刘备尽量能听懂的故事——里面很多因素刘备还不容易理解,因为李素借用的素材有点现代了,修饰过来还是有点似是而非。
这里面的道理,其实用后世外交学院博弈论的课程,是最好解释的,秦始皇其实就是犯了一个膨胀后觉得“不需要重复博弈”的错误。
用现代人都听得懂的人话翻译一下,就是这样的
你去你家楼下的小卖部买东西,小卖部阿姨大概率不会坑你,因为她知道大家邻里隔壁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想做你一辈子长久生意呢。这时候骗你一次,划不来,以后你都不去她家买东西了。
这就是重复博弈,有后续的长线生意吊着,人就要脸讲信用。
而单次博弈,就是一锤子买卖,好比你去旅游景点买东西,无论是吃喝还是纪念品,都贼坑,尤其是华人经营的旅游区,几乎无有不坑,就是因为华夏历史已经把单次博弈教得很好了。
大家都知道,一锤子的买卖就要狠狠宰客到利益最大化,因为华人游客基本上一辈子也不会来同一个打卡型景点玩第二次了(重复度假型景区不算,那些地方还是要信誉的,因为指望你多次去)
而秦始皇膨胀后受到的引诱,就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希望不用再重复博弈了,只要一统天下,最后过程中可以用很多一锤子买卖的手段——
秦惠文王的时候,让张仪诈骗违诺毁誓为代价破了齐楚联盟,就是因为知道这一次诈骗得手之后,仅有的两个可以和秦抗衡的大国就被坑了,秦以后统一的大势几乎不可逆转,所以把秦的信用像草纸一样扔掉也无所谓。
那就是一个单次旅游景点宰客黑店的心态打完这次交道你就必死无疑了,老子不跟死人讲信用,反正你死都死了也没人知道老子曾经不讲信用。
秦的情况就是这样原先要脸,重合同守信用,是因为要一直跟“国际关系”打交道。忽然哪一天发现,我干完这一票不讲信用的事儿之后,“国际”这个东西本身就不存在了。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国际交涉,不要脸把利益最大化即可。
(注再强调一下,这里是李素给刘备分析皇帝信用的建立过程和推演,不是想黑秦始皇。也不用责怪秦始皇不讲信用,因为他之前没有人受到过他这么大的诱惑,秦始皇也没有经验。凭心而论,换个人如果受到这种诱惑,估计也会不要脸。
西方的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也有一个隐身人的隐喻,说一个人一旦得到了隐身的异能,原本遵守的道德法律就会自然不去遵守,西方哲学后来有此引申出‘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恶’。而秦亡给了这种经不住诱惑的下场一个反面教材案例。)
最后骗饿死齐王建,就更是如此了,完全嚣张膨胀到“天下都一统了,所有文字记载和史书都被我秦控制了,秦以外都是不识字的胡人蛮夷,所以我不怕”。
秦始皇最后的很多走样的操作,都符合“单次博弈、有限游戏”的心态,而不是“重复博弈、无限游戏”的心态。
不是说他这个人多么残暴不仁,而是他走到了这个历史路口,发现了这个“统一后可以自己随便改历史,只要万世一系,之前的丑事都无所谓”的诱惑后,他没扛住。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弱点,比如打《三国志》系列游戏的玩家,很多都喜欢敌人只剩最后一个城时,把全国地图上的部队都调过去、精兵猛将都拉到前线,然后滔天碾压优势打完最后一战。
但现实生活中冷静的君主,肯定不能这么干,这是多大的浪费和损耗啊,简直跟杨广打高句丽一样浪费。打完这一仗之后国家的日子就不过了么?游戏结束了么?
没有啊!生活不是有限有终局的战略游戏,生活是无限游戏,统一了还得继续过下去呢!
而游戏玩家都玩到这个份上了,你能不让他在终场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爽一把吗?
但可惜秦始皇之前没人经历过这些,秦始皇很多做派都符合“统一之后历史就结束了,所以临门一脚怎么都行,反正后面我说了算,永远说了算”。
焚书坑术,这事儿被很多人洗,但有一点其实不该洗,焚书是焚什么?百家语,还有一句“偶语诗、书者弃市”。
什么叫偶语诗、书?就是谈论诗经、尚书,这两部书是《秦始皇本纪》里明明白白写了私下谈论要直接杀的,其他书还没那么重罪。
诗经是先秦社会生活的诗歌表现,尚书是古代的历史书,秦控制这些书,心态就是“我统一之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因为没有‘外国’这个历史载体来戳穿我了,所以饿死齐王建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世文天祥写的《正气歌》里,有一段四联八句,写的是古代正气气节之人,其中写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后面还有几个汉之后的人,无须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