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竟识破了羽裳的“计谋”,她微微地张开了眼睛,她知道,已经不能逃避现实了。好在,母亲的语调是极其和煦的,她坐起身来,俯靠在枕头上,一语不发。
徐氏轻缓地将她的头带进了自己的怀中,幽幽柔柔地道:“羽裳啊,妈知道这么做,对你不公平,那个彭柏文,你了解他吗?他是什么来路?他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太单纯,外面的男人太复杂,你不能被人家的三言两语就给骗了。”
羽裳扬起脸,郑重而固执地说:“妈,虽然我对彭柏文的家庭一无所知,可是,我真的不在乎,我不管他富可敌国,还是家徒四壁,我都不在乎的,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徐氏深深抽出一口冷气,看来羽裳真是陷进了那一汪挚爱的浪潮里,几近是不可逆转。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那个孩子了。”
“什么?您打听柏文?”
徐氏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羽裳,用着淡漠而不太热衷的语调说:“是的,他是上海茶园大户彭士申的儿子。”
她怦然震颤了片刻,柏文居然出身豪门?难怪呢,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气度不凡,贵气十足,早应该想到他的家庭背景不简单。哦,如果真是这样,天哪!柏文,这样两个地位悬殊的家庭,如何铸成如花美眷?羽裳陷进了无边无际的迷离和怅惘里……
“这样的大户人家,我们自然也高攀不起,更别说指望入赘了。”
“妈,柏文说过,结婚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你和外婆一起过来住,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羽裳,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天真?他随便说说你就信了?像这种出身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纨绔子弟?妈只是怕你被人给骗了。以我们家的条件,你想他的父母会让你进门吗?门不当户不对的。”
羽裳的心里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她忽然想起,柏文向自己提到的百乐门,那种莺莺燕燕、纸醉金迷的地方。难道?他真的有像母亲所说的和自己最初担忧的那样?他真的是一个花花心肠、纨绔子弟吗?她对他有些生气,有些怀疑、有些不安,一对炙热的眼眸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么郑重知心的话语,那么缠绵切切的深情。哦,不,柏文他一定不是那样的。她接口:
“妈,我懂他,我了解他的。”
“你了解他?你也是刚知道他是豪门之子?你还说你了解他?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你不要被他的三言两语给骗了,羽裳,你要长点心眼啊!听妈的话,马上跟他分手!”
羽裳的眼睛渐渐布上一层泪影,再由一层泪影变成一潭深鸿,水盈盈地盛满在眼眶里。她竭力自己已紊乱的情绪,平定烧灼着她的那份哀戚与纠葛。
“不,妈,我做不到!”
“分手!”徐氏的声音凌厉而尖锐。
“不!”羽裳固执而中肯。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羽裳?让你去做教员,你非得在厂里工作,让你分手,你也不愿意?妈说什么都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听呢?”
“妈,你见过彭柏文吗?并不是所有的富家公子都是纨绔子弟。”
“真是不可救药!那个乡下的王先生,比你大两岁,父母都已亡故,家境清贫,下周来上海,你们先接触一下,然后就成婚。”徐氏的声调明亮而果决,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犹如晴天霹雳,羽裳脸色铁青,一汪黑黝黝的秋波里燃烧着痛楚和与绝望。她蜷伏在被褥上,不胜寒测,此刻仿佛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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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话语像是一根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嵌入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深处。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再面对这份残忍的现实。整间屋子,弥漫住了冷冰冰的孤苦与闷滞,就连窗外的植被花树,都颇有种怆测的韵味。
她独自呆坐在书桌前,凝望着远处的苍穹,静静地等待着“末日”的降临。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已变得削瘦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难道就真的这样听从母命了吗?难道就这样甘愿嫁给母亲所支配给自己的“陌生人”吗?难道就此舍弃柏文了吗?柏文,这使她魂牵梦萦的爱人,斩断情丝?泪浪封锁了她的视线,整个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这种感觉令她窒息、令她消沉,她的心脏收紧了,绞痛了,闭上了眼睛,嘴里一迭连声地低喊:“这都是我的命,柏文,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能违背我母亲,我不能太自私,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徐氏透过门缝,只见羽裳日益形销骨立,心里也困涩起来,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自私了?没几天,那个王先生便染肺病死在了来往上海的路上。上苍真是给羽裳开了个顽皮的玩笑,她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了下来。
茶叶新品种繁殖改良总算是研究成功了,康文命几个茶农将刚刚采下的新茶叶一一放置在镶着金边木盘里。他居功自傲地道:
“来人,给老爷太太沏茶!”
士申那两道浓眉上扬翘动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欣喜的浪潮从他的眼角眉梢漾了开来,遍布在整个沧桑褶皱的面颊上。康文迫切说道:
“爸,这是我与那几个学士研制出来的新茶,仅仅种植在经过土壤改良过的茶园里,因为种植时间不久,产量极少,非常之难得,这还是第一回采收。茶树终年在云雾荫蔽下成长,芽肥叶厚,色泽绿润,茶香呢爽而持久,味道醇厚而含甘。”
士申接过那个细致的白瓷杯子,翠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他轻轻地啜了一口,忽感肺腑有股甘冽的清泉直通而畅,有种透凉的舒爽。士申赞不绝口:“嗯,好茶!色如沱茶,却比沱茶清澈,宛如碧玉。味道呢,类似龙井,却又比龙井来得醇厚,实属难得呀!茶香甘美无比,可谓色秀、味醇、香馨、液清,咱们茶园里的茶最优,上品啊上品!”
彭太太环顾四周,又拂开袖口盯着手上的金表,这个时候说不定若柳正在午睡或是又打牌去了。她轻轻地问:“康文,这下好了,你不是跟妈说了吗?开始考虑纳妾的事情了。”
康文一怔,眉宇紧锁,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是啊,他答应过母亲,忙完了公事就得理会关于“纳妾”的问题。他仍然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你净想着给康文纳妾,你还是好好想想让柏文娶个媳妇儿吧。”
彭太太顿然沉默了,士申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百乐门舞厅内,一支支中型乐队,正奏着喧闹奔腾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一对对的舞客,羽裳紧张、她震动而颤栗,哦,果然不太适应这样莺莺燕燕的环境。
“我们坐那儿吧。”柏文指着靠窗户的位置。
服务生恭敬有礼地问:“先生,小姐请问喝点什么?”
“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
一阵阵朦胧醉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康文搂着婉姿,他忽然看见坐在窗户斜角里的柏文,心想,一向不怎么进百乐门的二弟,今天倒是来了,真是稀客。
“柏文!”他高声叫道。
“哥,你也在这儿?”柏文转头起身。
康文只见坐在柏文旁边清丽婉约的女子,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软绸长裙,长发垂肩,温柔娴静。
“你女朋友啊?”
“是的,介绍一下,金羽裳小姐。”
俯靠在康文肩上的婉姿冲着羽裳和柏文嫣然一笑,羽裳凝视着眼前这个舞小姐,她身着鲜红镶嵌着紫色金片的软缎旗袍,头发蓬松卷曲,妆容浓厚精致,那涂着晶丽润亮的大红唇上,夹含着一根香烟,她干练自如地喷出一口烟雾,白色的光圈徐徐升腾,她神情如醉,眉间眼底,貌外里内,有一层重重的风尘气息,果然,这到底是舞女嘛。
“这是我的女伴婉姿,这是我二弟柏文。”康文介绍道。
“你们好。”婉姿轻声地说。
“唉,你刚才点了什么?”康文问。
“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柏文道。
“服务员,再加两杯白兰地加柠檬水!”
康文仔细打量着羽裳,又一瞬不瞬地盯着旁边的婉姿,借着三分酒意,随口而出,道:“你们没有发觉你俩很像吗?”
羽裳听此一怔,她的心脏仿佛被微微击撞了一下,心里顿时一种失落之感。像?怎么会像呢?一个眉清目秀淡雅清纯的女子;一个浓妆艳抹置身风尘的女子;一个犹如月光皎洁的女子;一个犹如烟花寂寥的女子。她僵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后,服务生端来了酒,一一为他们倒上,四人齐碰杯。看着舞池里男男女女沉醉在舞蹈里的柔情,听着“夜上海”那洋溢出来的惬情诗意。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康文将婉姿送回了住处,因为事先决定喝酒的关系,柏文今晚没有开车,他叫了辆黄包车送羽裳回家。到了霞飞路,他俩下了黄包车,踏着月光,踏着凉风,踏着夜晚那神秘的空气,微弱暗黄的路灯下,只见他俩瘦长模糊的影子,默默地走着,走着……此后,徐氏将“入赘”的问题暂且压了下去,陆氏也极力斥责着女儿先前的做法过于苛刻,屋子里又恢复到了原来那般最初的、活跃的气息。
斜阳穿过了树梢,在地上投下了点点金华,沿着松树夹道的小径,柏文开着车载着羽裳去了一个深幽静谧的山谷里。春风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他俩沐浴在春日的斜晖中,倾听着那流水潺湲,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风中摇曳。她出神地望着那河水,又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彩霞,羽裳那双盈盈的明眸,她那似笑还颦的娇羞,那楚楚动人的韵致。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今日的柏文西装革履,俊朗的面部光彩照人、英气勃勃。紧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只红礼盒,里面嵌着一枚晶莹夺目的钻戒。他单膝下跪,那对眼眸和煦、温柔而诚恳。
“羽裳,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终生的灵魂伴侣,我会用我这辈子好好爱你!”他的声音好亲切,好郑重。
羽裳震动了片刻,她呆滞地凝视着那光彩绚丽的大钻石,那粒大而灿烂的钻石镶嵌在无数小钻石中,迎着阳光闪烁着。从柏文的脸上,羽裳读懂了他深重的挚情,她手上那朵娇艳馥郁的玫瑰根茎刺痛了她,这时猛地回过神来,喃喃地、郑重地问:
“柏文,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你真是上海滩茶园大亨彭士申的儿子吗?”
他适才反应过来,一脸自惭形秽、满怀歉意地说道:“哦,是的,都怪我,一直都没有向你提过我的家世。”
羽裳眉梢轻频,沉默不语。
柏文接口:“我知道你的顾虑,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身家背景。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是茶园大户彭士申的儿子,可是,我父母是个心胸博大的人,不会在乎门第悬殊,所以你尽可放宽心,请你也不要因为家境平微,而存在自卑感。羽裳,我已经先向我父母禀明了,这两天我父亲还有我大哥去六安出差了,明天就我母亲和大嫂在家里,我先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好吗?”
羽裳被这番诚挚的真情深深撼动了,欣喜的狂潮涌现在了她每一个细胞里。
柏文轻柔地为羽裳戴上了那颗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尖,羽裳望着这枚戒指,晶莹而璀璨,这小小的钻戒里,蕴含了所有的浓情与蜜意。一时之间,竟泪盈于睫了。她阖上眼睛,泪水从面颊上滑落,喉中更着一个硬块,那层撼动的浪潮再度淹没了她,她陶醉、她眩晕、她沉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