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姿点头示意,听取了康文的意见,他为婉姿精心装扮着,随后拉着她的手缓缓地走进了彭公馆。彭太太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读着报纸,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孩,随后站起身来,心里已然明白,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康文在外面的“小妾”,她用一张黯淡的脸孔望着康文。
“妈,这是曼丽。”
彭太太的视角转向婉姿,她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笑意,不疾不徐、不松不弛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她悄悄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张白皙如玉的脸庞,一对清秀如画的眸子,那束齐齐黑亮的刘海垂罩着在额前。一件纯白色的小礼服洋装,上面缀着亮晶晶的五彩光片,裹着她一个怯弱纤小的身子。领子一带敞开着,灵出修长秀气的颈项,那贴肉发亮的项链冰冻着那细腻的肌肤,有一种翩跹的姿态,里里外外渗透着一股清爽。她眉梢轻频,双眸脉脉,羽扇状的睫毛微微扇动着,掩映着那一双朦胧而瑟缩的眼睛。她与彭太太对视着,心里本能地涌起一阵胆怯,她不敢再直视她,便调开了眼色,生怕被看出端倪来。
彭太太笑道:“曼丽小姐端庄甜雅,我见犹怜哪,我就喜欢这种女孩子。”
婉姿出乎意料地望着彭太太。
“小姐,你是做什么的?”
问到这里,婉姿此刻神色慌张,红潮遍布,她按照康文计划的原意告诉彭太太,她支支吾吾、嗫嗫嚅嚅道:“我——我——才从乡下来,目前还没工作。”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彭太太续问。
“我是个孤儿。”她的声音是低柔如丝的。
“那你跟我们康文是怎么认识的?”
康文生怕婉姿应付不过来,露出破绽,急忙拦截住:“妈,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看你,一来盘问别人这么多,把人家都吓住了。”
彭太太哈哈一笑,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进来老半天,也没让你坐坐,快坐下。”
“刚才我儿子说你叫曼丽,曼丽——曼丽——”她拖长着这个名字细细念道。
她接着又问:“你姓什么?”
“我——我姓黄。”她胡乱编排着,应付着彭太太。
“康文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他正房太太不能生育,所以我想替他纳妾,你觉得不委屈吗?”
婉姿低低地道:“我知道,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是真心喜欢康文。”
康文直言不讳道:“不,母亲,我不让曼丽做我的小妾,我要和若柳离婚!”
彭太太抽了口冷气,用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道:“你要跟若柳离婚?你爸爸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不可能的。”
婉姿只见彭太太眉宇焦灼,她拉了拉康文的衣角,低语呢喃:“不要为难你的母亲,能给大少爷做妾,已经是我莫大的福分,实在不敢奢求什么。”她睁着一双如怨如慕的眼眸说道。
彭太太望着她舒心一笑,眉梢眼底涤荡着满满的喜悦。可见彭太太,对婉姿的第一印象也是不错的,她在心里琢磨,怎么预备跟若柳开口?她清楚儿媳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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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宁死不从的,可是不说也不是办法。她踩着沉重的步伐奔向儿媳的房间,她看见卧室里,若柳正对着梳妆台佩戴首饰,她只见婆婆进来了,欣喜叫道:
“妈,您找我?”
彭太太神情僵硬,似笑非笑。若柳走到彭太太的跟前,不解地问:“妈,有什么事情吗?”
面对着儿媳这张精致而令人怜惜的脸蛋,在这对善意柔和的眸子凝视之下,彭太太一时竟不忍心说下去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惭形秽,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背脊上冷汗涔涔了,事已至此,绝不能后退了,她鼓起勇气大胆地道:
“若柳,我打算给柏文纳妾,续续康文的香火。”
若柳一身剧烈地抽搐着,脸色惊变,睁着那双泛出点点红血丝的眼眸,眼光沉痛而悲切,脸孔绝望而哀戚。
“不——不!”她强烈嘶吼道。
“若柳,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耽误我们康文。”
“不!”她噗呲一下跪倒在彭太太的面前,深深地哀求道:
“不!妈,我爱康文,我不要跟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我不要!”她的声音沙嘎喑哑,那两串热泪纷纷击碎在她的软缎旗袍上。
彭太太早预料到是这番景象,可是却不能避免它发生。她把康文看作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失去他,她生是康文的女人,死是康文的鬼魂,将来百年归去,也要葬在彭家的祖坟里。
“妈,我求求你,别给康文纳妾!我求求你!”她凄厉地哀号着,长跪不起,泪如泉涌。
彭太太见此于心不忍,将此事且压了下去,暂时没有提续弦一事了。婉姿听从康文的话,辞去了百乐门的工作,让她在自己的企业里,干起了收发一职。
在这惠风和畅的一天,柏文带着羽裳来到了彭家的茶山茶园里,放眼望去,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齐地栽种着。在这片茶园中遍布着采茶的姑娘,用头巾把斗笠绑在头上,用布缠着手脚,弯着腰,提着茶篮,辛劳的茶农们衬着茶竹的翡绿,美得令人疑惑。
“原来这就是彭家的茶园,好美的绿色世界!”羽裳沉醉于其中,她低低呻吟,融合在这种虚幻,梦似的感觉里。
“在这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大自然的美妙。”话音刚落,柏文又接口:
“还记得你初次来我家,我母亲问你家里几口人的事情吗?”柏文的面容是郑重的、一本正经的。
羽裳睁着一双圆润的大眼睛,她一手撩着被风吹散的头发,眩惑地问:“什么?”
“我是说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她脸上忽然漾起一阵怅惘的、暗含凄楚的神色,低幽幽地说:“柏文,你能动员一下你的人脉帮我找一下吗?”
“你妹妹有什么特征没有?在哪失踪的?什么时候失踪的?”
母亲曾告诉过自己,说这个妹妹比自己小两岁,小时候长得特别像。据说,她的肩背上有一颗红色的星形,那年春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妹妹去集市,那时自己也才七岁,对这个妹妹实在没有什么太多深刻的印象。车水马龙的市场,不经意间,妹妹不见人影了。母亲呕心抽肠地找遍了整条大街,遍地的呼唤与找寻,直到今天……
五岁?前背红星?容貌有几分相似?提供的线索也只有这三种了,一切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那么困难。
“我会牢牢谨记在心,当做使命一样万死不辞。”他郑重地向她承诺。
“柏文。”羽裳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眼里盛满了感激与欣慰。
“羽裳,你母亲说得很对,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才配去拥有你。你等我,我一定帮你找到妹妹。”他从容不迫地说道。
她微微笑着,扑进了柏文的怀抱里,轻阖着双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终于知道你在诗社作的那首诗最后两句的寓意了。”
羽裳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冬伏秋罹何日还?来旭朝映冉暮间’。是团聚的日子何时到来?一切尽在朝朝暮暮的时间与空间里。”
羽裳的下巴抵触着柏文的双肩,那细嫩的双手牢牢地箍住柏文的双臂,她喑哑地说道:
“是的,是的,你总算道破了我的诗镜。这些年来,你不知道为了这个妹妹,我母亲有多痛苦。”
柏文抚摸着羽裳丝缎般的长发,在她耳边细语呢喃,抚慰着她心灵的愁怨。
康文回到彭公馆,这是他半年以来,第一次走进若柳的房间。室内静悄悄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七零八落的首饰。因为受到“纳妾”的刺激,若柳便闭门不出,连打牌的兴致都没有了,她卧在床上,静静地午休着。她依稀仿佛感受到了康文的气息,她微微睁开眼睛,侧过身来,果然真是康文。她难以置信,她憔悴不堪,那凌乱蓬松的头发,空洞凄迷的眼神,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眸子,那削弱消瘦的身子裹着白色浴袍式的睡衣,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直抱着康文的后背。那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浪沿颊奔流,用着几近一种哀求的、祈盼的语调道:
“康文,别离开我,不要纳妾好吗?”
康文回头缓缓地松开若柳环抱他的双手,默默地为她拭去泪水,一种柔和且无可奈何的语气道:
“若柳,我们的结合,完全是一个错误,恩情不等同爱情,我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没有幸福的。”
若柳使劲摇撼着头,她压抑着自尊,委曲求全道:“不,康文,我爱你!真的爱你,你不爱我可以,我爱你就行了。”
“不,若柳,从最一开始是我的错,我不该秉承父命,也不会造成今天对你的伤害。”
“你在找借口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你才故意这样是不是?”她抖索着、颤动地问。
“不,有没有孩子都一样,都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没有爱。”
“爱?”她质疑着这个字,虽像耳语一般,却生硬冷涩。
“你爱谁?你告诉我你爱着谁?”她的声音寒恻恻的,像从一个遥远的冰窖中传来。
“她叫曼丽,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放他自由,让他去追随自己所属的幸福。不然会苦了你我,更苦了彼此的一生!”
康文的每一字每一句,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冷冰冰地刺进若柳的胸口。此刻她四肢颤抖、眼神森冷、呼吸急促,唇里的牙齿不禁上下用力地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的牙齿深深地咬痛了嘴唇,血正从嘴皮上渗了出来,无力地、隐忍着说道:
“难怪那天妈找我说关于纳妾的事,还说不让我耽误你,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
“不,若柳,你该有你的幸福。”说完,康文转身潇洒而去。
她心如刀绞,五脏俱焚,她跪在富丽明朗的卧室里,撕心裂肺地哭着,持续很久很久。仿佛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痛,感觉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尽管锦衣玉食,尽管富贵荣华,却得不到康文一丝一毫的怜爱,华丽的物质,永远无法代替心灵的富庶。
半个月过去了,彭士申回来了,他一脸的笑意,一身的希冀。彭太太听到丈夫的声音,上前一把抱住他,中年夫妻小别半个月,像小青年一般有着一别三月似三秋的感觉。彭太太告诉他已见过康文外面的情人,彭太太摇摇头,无奈道:“唉,我也跟若柳说明了,康文也跟她摊牌了,她呀……”
“怎么了?”士申迫切想知道若柳的反应。
“她——唉,把自己关在房里半个多月了,门也不出,饭都不出来吃,每次啊,还是让丫鬟进去给她送饭的。”
士申一听,心里泛起一阵心疼之意,他惊问道:“什么?那康文呢?”
“康文一直和那黄小姐在一块儿。”
士申那两道雄眉在眉心上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他的眼神鸷猛而凌厉,鼻腔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音来,愤懑指责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样无视若柳的存在?”
这时,只听得踢蹋踢蹋慢悠沉重的脚步声,他夫妻二人仰头一看,只见是若柳。她衣着整洁,头髻整齐,脸上胭脂粉黛浓厚,看上去格外精神。彭太太见此,心里抽搐一般,简直难以置信,她睁着一双惊异的眼眸怔怔地望着她。士申看到若柳容光焕发的模样,并不像妻子说的那样憔悴潦倒,心里涌起一丝丝宽慰,若柳唇边泛起酒窝,她热情爽朗地叫道:“爸爸,你回来了。”
士申木纳地点了头,他道:“若柳,你没事吧?”
她故作在公公面前一副潇洒自如的样子,她蛮不在乎道:“我很好。”
彭太太冷冷一笑,有口无心语气说:“若柳啊,你没事就好了,你对那件事是不是看开了?你是不是可以接受康文外面的那位黄小姐了?”
若柳见婆婆夹枪带棒地排挤自己,只怨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想到那日婆婆在房间里跟自己说的话,康文在那个房间里跟自己的坦白,此刻,她气得咬牙切齿。她用手极力攥着一侧的旗袍里角,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脸上竭力缓和自己的情绪,可那眼神森冷如寒冰,一股愤懑的情绪又飙升了上来,奔窜至喉咙口。她逐渐恢复到平静,不疾不徐说道:
“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的声音像是深谷里卷来的冷风。
她转身爬上楼梯,沉重而悲哀的脚步声,压抑着她心灵的每一根纤维,震痛着脑子里的每根神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