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远目,洛城四寂灯次第。
落日楼头,潋滟白衣,凭栏东望月如弓。
尚观楼日月台,月玦倚栏而立,初升的寒玉磬,绣着前襟银线章,将暮赤乌,镀了脊上灼灼的金鳞光。
“世南,你看这西风洛城的月,比起我东景龙阳,如何?”
月玦侧首,眸含月华,映在身旁一袭挺拔身影。暮色起,少年一袭蓝靛锦袍泛着墨,紧束在腰间的青葱带上,别着一柄通体银白的剑,未出鞘,射雪光。
“异乡不留天涯客,朗月还数故乡明。西风月,如何比我东景?”
少年侧眸迎上月玦目,眼若点漆,眉似刀削,本是一张清俊面,却偏偏被一道斜在额侧半寸的疤,煞了景。
“果真是变了。”月玦轻笑,敛在眸中的月碎成星,“数月不见,一向甚恶文邹的虞世南,竟也说得这般风雅辞。”
“太子莫要打趣我了。”
少年璨璨一笑,冷毅眉宇间,染了一丝青葱气。只片刻,少年微敛的目,便斑驳了有悖年纪的沧与桑。
高处不胜寒,月玦示意虞世南回尚观楼楼中坐了,“瑾儿,还好吗?”
“甚好。”世南撩袍而坐,声色清脆,“此次我来,便是受月瑾公主所托。公主她…很想念你。”
自认心弦不轻拨的月玦,听闻想念二字之时,心脉兀然一堵。瞬时之间,剜心之痛排山倒海肆虐周身,似连灵魂深处,都不曾放过。
那是血脉至亲,骨血相连之痛。
他不辞而别,万般狠心,应是惹得她记恨才是。
“临行之前,公主还将此物交给我,许是托我交付给太子殿下。”
虞世南说着,于怀中摸出一枚玲珑递给月玦。
看着手中大如桃核的玉玲珑,月玦笑而无声。
这是月瑾五岁生辰之时,他送于她的礼。
整块雪玉层层透琢,鬼斧神工化作九层玲珑,层层篆花绘木,雕鸾刻凤。最内一粒红宝,隐隐若现间,璨生赤霞红辉。
“你不该来的,此物,她也并非是托你交于我。”
月玦轻晃手中玉玲珑,层玉红宝相撞间,如闻琴瑟,“依瑾儿之脾性,她定是不会安分隐居寻常巷陌,更遑论山林村野。然她又碍于你处处跟随,才寻了个由头让你来寻我,故将你你支开。”
闻言,虞世南心生疑云,他来西风之前,并非没有想到此点。
然月瑾公主天天于他身前念叨太子殿下,他心下不忍,便应了她来西风探望太子。但是作为条件,月瑾公主需留在虞家庄安分等他回去。
难道公主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哄骗他的?
“至于此物——”月玦拉过虞世南扣于案上的袖腕,将玉玲珑稳稳当当放了其手心中,“此物有个别称,唤作同心球。乃是玦送于瑾妹与其未来夫婿的,所以,还是交给你保管为好,我想这也是瑾儿的本意。”
言罢,月玦将虞世南生有薄茧骨指阖上,双眸含笑看着眼前人想来不动声色的脸面瞬惊瞬喜。
“太…太子殿下……”
虞世南听得晓月玦话中之意,白皙的脸面淡淡浮了两抹红,似是西天薄暮的霞。盈盈不过二两的玉玲珑握在掌心,他却觉重如万钧。
“怎的,你与瑾儿可算青梅竹马,莫非你不心慕于她?”
“不不!”呆然若木的虞世南闻言回神,急口狡辩,须臾颔首似惋,“家父尚为御前侍卫首领之时,我有幸入宫认识了月瑾公主。然…家父逝世后虞家便也没落了,我便更配不上公主了。况且,我也不晓得公主对我…有没有那种心思……”
闻言,月玦略挺腰身,金乌最后一缕辉扫过月玦脸面归于湮没,墨夜一统地与天。
“你父亲为护我父皇而死,这是我月家欠你们虞家的。然这并不是我有心将瑾儿托付于你的原因,看的出来,你对瑾儿用情颇深。至于你说的瑾儿对你如何,是你真的察觉不出,还是没有自信去信她?”
“我……”
虞世南迟疑半声,思及月瑾将玉玲珑交于他的神色之时,握了玉玲珑的掌紧了三分,“太子殿下,我知晓该如何做了。”
见世南看他的眼眸中透着十二分坚不可摧的决,月玦垂目莞尔。
“既是知晓了,便也速回东景回她身边罢。虽她心思颇是灵通,也有些功夫傍身,然总归是个女儿家。何况这般时候,寻她的人,定是不少。”
听及此,虞世南亦肃正了脸面,“正如太子殿下所料,如今龙阳城中多方都在寻月瑾公主的下落。若不是太子殿下早有防备,恐现下公主已不知落入谁手。”
闻言,月玦敛眸轻笑。
他尚未启程去西风之前,皇帝便下了禁令封城,凡有出城者,必须严加审查。
可他们谁又能想到,那日西风使臣率军携东景质子出城之时,坐在马车里的是瑾儿而不是他呢?
月瑾扮作他的模样躲过城门严查出了城,他算了行程,料定西风使臣一行,夜间恰宿于虞家庄,便让虞世南早早等候于此。
至于他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城,那自是易如反掌之事。
夜间,一盏迷茶,他将执意替他入西风的瑾儿迷昏过去,交了虞世南后,成了这般偷天换日的事。
只是世南不在瑾儿身边相随,恐瑾儿会离了虞家庄,重回龙阳城。
“太子殿下——”虞世南沉寂片刻出声碎了室中宁静,“我来西风之时行经凉城,然城中气氛却让我觉甚是蹊跷。”
闻言,月玦挑眉,“哦?如何蹊跷?”
虞世南颔目沉声“按理来说,凉城本是我东景领地,数月前的一战将其划归西风后,凉城百姓该是心生不满才是,毕竟于他人治下,难免会有不公之事。然如今的凉城,却是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军民相亲,似是无事发生一般。”
“是吗?”月玦轻笑,案上桦烛点着月玦眉间斑驳,“二百多年前,凉城尚唤作月城,乃我东景龙兴之地。至于今时,凉城不归于东景,亦不归于西风,乃是我的足下之土。”
月玦声色不轻不重,然落入坐于对面的虞世南耳中,却是掀起心中惊涛骇浪。
他瞪睁着双目,不可置信的凝着身前慵慵靠在椅中的人,不知是那人眸中原本带的彩,还是案上长烛映的光,他于那双深不见底的目中,似见金光流转,甚是奇异。
见眼前人将浓郁探究之色锁在他面上,月玦轻笑正了正身,“你不觉得,数月前东景西风一战,打的太过莫名其妙吗?东景之败,亦太过不可思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