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武校场。
晨曦撒下第一缕光辉时,披坚执锐,列队整齐的十万中禁军已陈列校场之上。
他们坚硬冰冷的甲胄,在日光的照耀下黝亮生光,成千上万接连成片,似筑成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们手中所执的长枪刀戟,闪射着雪色般的冷光寒芒,每个战士铜色坚毅的面庞上,皆挂着庄重肃穆之色。这支冷寂八年的帝器,今时终于再度开锋。
十万中禁军,西风最后的一道屏障,此时全部人马清点完毕,足以肃立满整个武校场。
所有将士的目光,皆投向位于场中拔地而起的高台上,那上面,站着这次率领他们出征的主帅。
秦楼安身着玄色鳞甲,这是张世忠奉月玦之命,提前按她的身形尺寸专门为她打造的,可为她抵挡寻常刀剑弓弩的杀伤。
深沉的玄黑色衬得秦楼安气韵沉稳,此时她面色静穆,目光平静如水,手按配剑挺身屹立在高台,落在千万将士眼中,此刻她身姿高岸清孤,予他们的威严压迫之感,竟远在他们见惯了的洛军中侯秦显之上。
恍惚间,无人记得台上站的是公主,是女子。
此时此刻,她就是率领他们冲锋陷阵的一军主帅。
前两日所有的质疑,所有的猜忌,在亲眼看见高台上的秦楼安时,全部化作灰烬散去。
他们不再怀疑暻姳公主不过空有其表,亦不再怀疑她先前在武功与推演比试中表现优异是因皇室背后操纵。气韵这等需要沉淀与打磨才能成就的东西,并非可在短时之间伪装假扮而成,他们在台上一身戎装的少女身上,能看到那等居高临下睥睨四野的风骨,能感受到强势逼来的凛冽威压。
他们胆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他们信她。
任由众军放眼打量的同时,秦楼安亦在环顾乌压一片陈列在下方的众将士。
其实她并没有众人眼中看见的那般沉稳镇静,她只是从月玦处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此时她心里依旧忐忑,脑海里一直盘桓着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
秦楼安,带兵打仗,你真的行吗?
此次出征,明面是为征讨萧昱及骋平定危二军,实际上,此战一旦开动,牵涉其中的就远非西风与前朝大萧双方人马,还有坐山观虎蠢蠢欲动的代衡。
尽管此次出征,她将五万中禁军留在洛城,加之金吾卫与龙武卫,城中兵力将近十万,可代衡手下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不知道,代衡会有怎样的阴谋,他们现在亦无从得知。
敌暗我明的情势下,她既要征讨萧昱,又要以防代衡趁机造反,如此凶险危急的一盘大棋让她来下,她真的行吗?
反复自问,秦楼安给不出自己答案。
如今也由不得她为自己选择答案。
她不得不行,她必须行。
若是以前,没遇到月玦之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的笃信自己。
可自从遇到月玦,亲眼见识过他的手段与计谋,在他接二连三处处相助之后,她深刻感悟到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开始自行惭愧,变得不再如以前那般自信骄傲,开始慢慢地对他依赖成瘾。
所以当她听到他要走时,除却纠缠在心难以割舍的万般情愁,便是她觉得,她背后可以任她一直安心倚靠的大山,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那种一瞬间陷入极不安的感觉,就宛如她蹑手蹑脚行走在冰面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水底,无人可救她,她只能无助挣扎窒息而亡。
或许他的离开,亦是为了让她正视她自己。
遇到他之前,她是秦楼安。
遇到他之后,她依旧是秦楼安,更加优秀的秦楼安。
她从他身上学到精湛的医术,高妙的兵法,玲珑圆滑恩威并施的御人之道,以及在潜移默化中,看人看事皆已如他一般变得缜密周致……等等,等等。
她应更自信才对,而非妄自菲薄自我质疑。
初晨的阳光映照在秦楼安未施脂粉的脸上,她心中积聚的阴翳亦散开一片天光大亮,润红的双颊慢慢浮现明艳又谨重的笑意,如细水涟漪一般浅浅荡开。
相信你可以。
她心里有一道温润如水的声音,如此对她说。
阖了阖一下双眼,再睁开时,那双环顾扫视的凤眸愈加通透明亮。当秦楼安看到站在下首一众少将军行列里的张世忠时,那人坚毅的双眼,递给她一记安心的眼色。
“出发!”
秦楼安的声音不大,并非扬声嘶吼那般洪亮震耳,却干脆利落极有力道。
随之而起的鼓声号角声,瞬间响彻整个武校场,将所有将士的心澎湃鼓动起来。
“出发!”
加张世忠在内的一行十六位少将军齐齐喊道,声音混在雄壮的鼓角声里愈加恢宏正气。
秦楼安走下高台,跨上高大的战马行在最前,十万中禁军随之开拔进发。
武校场位于城南,大军选择就近从南门出城,城外已集结好代衡的三万兵马,只待中禁军赶到时与之汇合。雪子耽虽被禁足,然他想要出宫也并非什么难事,如今他也早就在城外等候。
清晨行人尚不多的街道上,浩浩荡荡的军队蜿蜒而行,一直到日中时分,所有人马才全部驶出洛城。
城门关上的那一刻,一直坐在城门附近酒楼中的人忍不住冷笑。
“终于走了。”
代衡坐在三楼的临窗雅间里,对面代朝祁见城门已闭,起身将窗户关上。
“父王,前几天咱们已经折损了五千多人,这次父王为何还非要借他们三万兵马?”
代衡悠闲地品尝着香茶,他啧啧嘴说道“本王与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五千兵马虽然死在萧昱手里,然却让秦昊相信本王是真心实意相助。如今借给秦楼安的三万兵马也是如此,不过也是为了让秦昊相信本王是诚心与他联手。且那三万兵马不再洛城,秦昊也会对本王放松警惕……”
房门突然被敲响,代衡瞬间收声,极为警惕地看去。
“王爷,是属下。”
高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得到代衡的允许后,他推门进来单膝跪下“回王爷,长琴已被属下找到了,现在已被带回王府。”
代衡闻言目光一沉,他站起身示意高辉起来。
“这个长琴,一向神出鬼没,在本王面前又总以青铜面具遮脸。如今既然要弄清他是敌是友,就让本王,先看看他的真面目。”
代朝祁双眼大睁一亮,立刻站起身附和。
“父王说得对,我早就想看看青铜獠牙面具之下,到底是张什么样的脸了!父王,我们这就回府揭下他的面具!”
三人快马加鞭赶回瑁王府,依旧一身玄衣的长琴,就等侯在虎踞轩前,被十几个府卫看守着。
见代衡代朝祁回府,他轻拂广袖上前一礼。
“王爷,小王爷。”
目光在身前拱手作揖的人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尤其是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具,代衡围着长琴踱步转了半圈,站到他身后。
“本王犹记长琴先生初到本王府上时,便是这副打扮,如今已隔数年,先生为本王出谋划策立下不小功劳,奈何先生不受赏赐,依旧是这番轻简装扮。”
代衡踱近长琴几步,目光盯在系在脑后的玄色绳带上,只要轻轻一拉,那张面具就会掉落,面具覆盖下的那张脸,便会显露在他面前。
“长琴为王爷出谋划策,不过是恭顺天意而行事,并不为功名利禄。且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衣衫只为敝体防寒便好,长琴并不追求锦衣玉食。来日等王爷大业将成,我便心愿了了,可安然隐退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然长琴适才这番话却让代衡听着极为新鲜。
多少人趋附于他,不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地位权势,而眼前这人却要在事成之后抽身退隐?
思虑片刻,代衡暂且不管他此言是真心淡泊名利,还是故作清高,他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本王从不亏待有功之士,你若能助本王登上皇位,封侯拜相都是先生应得的。只是如今本王却连先生真实姓名都不知,连先生本貌都不曾见过,这可让本王好生惭愧啊。”
“长琴,还不快揭下面具,让我们看看你到底丑到何等地步?”
代朝祁说着便要上前动手,却被代衡阻止。
“朝祁休得胡闹,这等事,本王看还是让长琴先生亲自动手为好。何况本王什么的粗劣样貌不曾见识过?先生无需担心因相貌丑陋而惊吓了本王,请吧。”
虽然是请,代衡森冷的语气里却透着逼压的气势。
他转到长琴身前,一双虎目就盯在那张面具上,围着的一圈府卫也逐渐的包拢过来,就算长琴不肯主动露出真容,他一声令下就能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