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兄弟来找明远,主要是好奇。
王安石家的家丁,错将明远当成是蔡卞,从礼部试放榜现场“捉”了回来。然而明远一旦说明误会便潇洒离开,一点儿也不想借此机会见见天下士子都想见的一国宰辅。
这倒也罢了,偏偏王安石听闻错过了“陕西明远”,也表现出十分惋惜,甚至让管家再去将明远追回来。
那时蔡氏兄弟二人刚刚赶到相府。蔡京听闻此事,便主动与弟弟蔡卞一起,出门寻访,果然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找到了人。
当下双方见礼,互通了姓名。
这时蔡卞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们兄弟来此之前,将明远想象成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可真见面了,才发现明远不过是和蔡卞一样,未及弱冠的少年。更夸张的是,他还是一介白身,只是想来京中读书而已,在国子监中的学籍竟然还被人挤掉了。
至于明远身边的种建中,人确实生得高大英武,仪表堂堂,但也只是一名刚刚通过铨试,将从武职转为文职的小官。这种品级的官员,在天子脚下的汴京城里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若是当街遇上,蔡京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看种建中一眼,别说特地寻访了。
不明白王安石对二人的兴趣从何而来,难道真是看在“横渠先生”的面子上吗?
但还是蔡京会做人,既然是他们兄弟找上人家的门,就绝不能丢份。
于是,蔡京冲种明二人一拱手“今日正逢种兄铨试得中,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的。而舍弟与明兄年纪与相貌都很接近,虽籍贯天南地北,却能在这汴京相逢,也是有缘。不如就我们四人,随意前往哪家正店,一起庆贺一番吧!”
明远顿时拍手叫好。
“元长兄说得没错,相逢即是缘分。今日合该庆贺元长兄与元度兄,双双高中,再庆贺我师兄,顺利转官。小弟今日做东,请两位前往遇仙正店庆贺。”
刚才他在接到种建中的时候,就已经从路边叫了一个“跑腿”,给了两文钱,让那小孩去遇仙正店订下了一个雅座,时人叫做“閤子”1。
当下蔡氏兄弟不再推辞,而种建中也没有异议,四人带着伴当,联袂而行。
去的路上,明远顺便给向华科普了那栀子灯是什么意思,遇仙正店里究竟能遇上什么“仙”。
向华总算是明白了,晓得正店里的小姐姐们都非常好看,但若是由她们陪一陪,坐一坐,唱一支小曲,他向华一整年的工钱就没有了。
于是这少年下定决心,进了店,要做到绝对自觉,绝不看店里的“仙人”一眼。
谁知到了遇仙正店,情形却与众人的想象相左。
因为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各家都摆满了为登科士子们庆祝的酒宴。
因士子们大多清高,而且多半囊中羞涩,因此各家正店都很识趣,将歌姬陪酒唱曲这些虚头巴脑的桥段撤了去。
种明二人和蔡氏兄弟抵达遇仙正店的时候,早有“茶饭量酒博士”2在店门处迎接。
酒博士身后则是一名低眉顺眼的小伙计,双手托着一只黑漆的托盘。托盘中则盛着若干枝刚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
那酒博士极会察言观色,一见到蔡京蔡卞兄弟那般志得意满的神色,便知这两位定是高中的士子,当下赶紧拱手道“有登第的郎君们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京中旧俗,仲春簪花,值此庆贺之际,簪花更是应景,郎君们请——”
明远低头看去,见那少年盛着的托盘中,摆了各种鲜花,如碧桃、海棠、刺玫、连翘,但最多的还是芍药。
蔡京与蔡卞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微笑。
对他们这些已经登科,即将步入仕途的士子们而言,簪芍药的寓意无疑非常吉祥。
传说三朝重臣元老,宰相韩琦,当年出任扬州太守时,后院一株“金带围”芍药,同时开了四朵。
据说这花开放时,金黄色的花蕊会出现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宛若围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因此民间有传言,“金带围”开放便意味着扬州城中会出宰相。
于是韩琦便请了三位同僚前来赏花,这三人分别是王安石、王珪、陈升之。
如今韩琦、陈升之、王安石等三人已经先后当上了宰相,前些□□中也有传言出来,说是王珪即将升任参政知事,眼看要当上副相了。
在酒博士与伙计的凑趣声中,蔡京与蔡卞都各自伸手,取了一枝芍药,簪在鬓边。
酒博士便转向明远“这位小郎君,您也……”
待他看清了明远的容貌,一时竟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明远那副少年人面容,清澈而明净,完美无瑕,几乎教人不想用寻常俗艳花朵去打扰。
明远自己盯着那盘中盛着的鲜花,矜持地笑着。
“说实话,在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戴过鲜花。”
“听闻王相公是从来不簪花的,当然,扬州簪‘金带围’那次除外;司马十二丈据说也是不戴的,唯有登科高中那日除外——”
“但是今日呢,既然是为元长元度两位兄台庆贺登科,小弟自当从命。”
明远将手伸向托盘,却避开了颜色鲜艳的芍药,而是取了一枝金黄灿烂的连翘,随手戴在鬓边,笑着说“这个比较配我。”
他对自己的定义,大概就是一只浑身金光闪闪的貔貅吧。
谁知这枝连翘却格外衬他的肤色,这枝花簪在鬓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双眸如水。
明远身边的种建中顿时看呆了。
对面蔡氏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尤其蔡京,身材颀长,五官出众,是那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3的人物。
然而刚才蔡京簪花时,种建中却不屑一顾,心想这大好男儿,何必学那些小娇娘,簪什么花嘛——
可现在明远将一枝普普通通的连翘簪在鬓边,却教种建中眼前突然一亮。他一时间竟似乎觉得世人都簪不得花,不配簪花;能在鬓边簪花同时又占尽风流的,唯有明远一人而已。
谁知就在种建中发呆的这片刻。明远已经飞快地从盘中捡了一枝芍药,伸手便替种建中戴在鬓边。
豪气干云,铁骨铮铮的陕西汉子种建中在猝不及防间,竟然也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作“小儿女态”。
种建中顿时伸手要摘。
一句“爷爷不戴花!”差点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