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扯着明远的衣袖往平山堂外走,一面眺望眼前盛景,一面遥想欧阳修当年在平山堂上饮酒的盛况“听说欧阳永叔公当年命人去邵伯湖里采了很多荷花,呼朋唤友到此,在这平山堂上击鼓传花,花传到谁的手上,谁就饮酒赋诗……”
“往往玩到深夜,这才披星戴月而归,所以就有了‘坐花载月’的典故。”
明远遥想此情此景,也觉得欧阳修当年这太守当的,着实是风雅到了极致。
可是这等盛景与雅事,比起日后这里所遭遇的兵燹之灾……
明远忽然心中一动,想要尝试一下,于是开口“子瞻公,我亦听过一首关于他人为这扬州的小令,堪称绝唱。”
苏轼听见“堪称绝唱”这四字考语,已近乎心痒难搔,赶紧道“远之诵来听听。”
明远偏头回忆了一会儿,说,“该词作者是亲临扬州,见到扬州的景象,颇多感触,才会写下这一首小令。”
他缓缓开口,慢慢吟诵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扬州城附近的竹西亭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盛景,吸引不少人来探幽访胜,比最近几年新修的平山堂还要有名些。开篇工整,词句又清雅空灵,苏轼听了起始,便兴致盎然,连声催促明远往下说。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此句一出,苏轼挑眉,顿时觉出不对来。春风十里扬州路,本应是红尘繁华,怎么可能只是一片荠麦青青的乡间景象?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仿佛冷风袭来,一阵寒意,瞬间从头到脚。
苏轼站在平山堂前,竟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耳边听见的。
“远之,你能否说清楚一点,什么是‘自胡马窥江去后’?”
胡马窥江,自然是指外族入侵,一直打到了长江边上。
然而苏轼又不是没读过史书,近代除了五胡乱华时前秦苻坚率八十万大军列阵淝水畔之外,他还难以想象,外族入寇,入侵中原,一直打到了如此南方。
除非是……古人所写?但苏轼想想也不对,这是一首“小令”,度曲牌写词,是唐宋才有。因此不可能是唐代之前所作。而盛唐文人做起怀古诗,绝不可能是这般气象。
明远却还在自顾自念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一片空空荡荡的冷清景象,凋残破败,与眼前繁华温柔的景致截然不同。
明远声调一转,已是下阙。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眼前的景象唤起了令人难以细述的悲凉心曲即使拥有卓越才华的小杜到此,恐怕也再难抒写这般深沉的痛楚吧——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
明远站在平山堂前,扶着栏杆,远处江南的“三山”景色,在暮色中如褪了色的水墨般渐渐隐去。
他已念完整首词作的最后一句,但是他所念诵的每一句每一个字,显然都给苏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自度曲?”
苏轼眉头紧紧皱着。
“是!”明远点头道,“就叫,《扬州慢》。”
这篇词作得极工,而且浑然一体,不像是用前人词句拼凑而出,所表达的亦是真情实感,令人感同身受。另外,这词格律严密,可见作者于音律一道修养极深。
但如此大才,所作的此曲,苏轼竟然从未听过?
思考了半晌,苏轼终于缓缓问出一句“远之,你这词中所写的,是……未来?”
苏轼虽是儒生,却好佛道,也相信来生。他知道明远是有些“神通”在的有好些事明远生而知之,于诸事之上有独到见解,而且,非常非常的有钱。
世人有说明远是财神弟子的,但苏轼通常不会去想明远的这个“外号”,他与明远的友谊,向来与财帛钱钞无关。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其它答案,可以用来解释心中的这个疑问,只能犹犹豫豫地问出一句“……未来?”
明远感到双眼已然微微湿润。
上一次他尝试“剧透”,试验对象也是苏轼。但那一次他的剧透却被试验方“无情”屏蔽了。
这一次他也没有想到啊——竟然以一首小令,令这世上又多一人,能够得以窥视本时空这令人扼腕叹息的命运。
肩上的重担似乎瞬间便稍稍轻了少许。
苏轼越想,神情越是郑重。看起来明远借一首小令而描绘的“未来”既虚幻又缥缈,苏轼却并不觉得可笑。
“远之,你告诉我,尽管出台之新法有那么多弊端,你却不遗余力地支持,且与王元泽那般要好,多般劝谏……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明远感到眼中的热意更加明显了——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以最委婉也是最“文艺”的方式将那个可怕的未来泄露给这个时代中的另外一人知道。
“子瞻公,我意欲有所作为,让日后无人再做得出这首《扬州慢》……”
明远缓缓吐露心声,还有他的疑问。
“然而我却全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为,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终于有个机会,能将心里所有的惶惑,不确定,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有机会向这世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倾吐。
他面对暮色苍茫中的浩荡长江,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好些时候,苏轼只能看着他激动地动嘴,滔滔不绝,却没有声音能落入苏轼耳中。
但是苏轼全都听懂了。
面对这终于停下来的少年人,面对他满是疑问的眼神,苏轼终于报以微微一笑,肃然却镇定地回答。
“有些事,哪怕结局注定,哪怕终局已在你我视野之中……”
“但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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