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尚在十一月头上就到了广州。
他在随船刚刚离开杭州的那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连苦胆水都吐出来,只能成天躺在船舱里。
船行第十日上,史尚已经勉强能到甲板上转转。
待到了泉州,史尚已经在甲板上如履平地,只是偶尔还会觉得头晕。
等船到广州,史尚站在船板上,已经完全能与一名老练水手相匹敌。
他在两个月里经历海上的风吹日晒雨打,史尚的皮肤已经晒得微黑,鬓边也不再簪花,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隐约有了些见过大阵仗的海商气质。
邓宏才钦佩地对史尚说道“原本以为史兄吃不下这个苦,还没到泉州便会打道回府的。”
史尚得意地一挺脊背,笑道“邓兄看我是这种人吗?”
但史尚很清楚,他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可只要一想到离开杭州之前明远那些谆谆嘱咐,和自己在明远面前所做的承诺,这些苦就全被抛在了脑后。
明小郎君身边就他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想要在南方开拓必须得靠他。
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小挫折就辜负明远的一片信任吧。
回忆起这些,史尚也难免为自己感到几分自豪。
“这就是广州港了呀!”
他转头,与邓宏才一起眺望船舷两侧,珠江两岸的景色。
史尚与邓宏才南来所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福船,载货量在2000料左右——驶在杭州湾算是中等规模,但走在珠江水道中便只能算是小船了。
珠江水道异常繁忙,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江中依次有序穿行,中间时不时载有市舶司官员与兵士的小船在船只中穿行,提示船只进港,或者勒令船只停下接受检查。
一切行进得都很慢,但是有一种隐性的条理与秩序在背后,给人以一种不慌不忙的感觉。
史尚心知急切不得,也晚不到哪里去,便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慢慢观赏珠江岸上的街景。
珠江两岸几乎全是供货船停泊的码头与栈桥,此刻早已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各种为船上人员运送柴草与饭食的小船正在与船上水手交接货物与补给。间或还有一两艘渔船经过,船上载着今日的渔获。
越过密密麻麻的停靠船舶,珠江岸上先是一条供运输货物的道路,道路另一边则是一排整齐的房屋,沿街的一面都是商铺,此刻都打开了门板正在营业。
这些房屋外都建了一道风雨廊,遮阳避雨。这道风雨廊下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而史尚留意到街道上的行人中有不少夏塞里奥那样形貌的“夷人”,他们大多身材高大,或蓄着大胡子,或顶着金色、棕色的长发,穿着不中不夷的长袍,在街道上来去。
除了这些形貌明显有别于华夏人士的“远夷”之外,还有好些来自南洋的海商——邓宏才对这些人相对熟悉,便一一指点给史尚看。
他们大多身材不高,肤色被常年烈日晒得黝黑,他们不喜穿长袍,大多穿着颜色十分艳丽的短褐,还将裤脚卷高,露出两条细腿。走在珠江畔平整的街道上,他们索性打着赤脚。
反正南方的天气一向暖和,十一月间,也不至于冷手冷脚。
路边的商铺多半是海商们展示货物所用,也有一部分开来是向海商们兜售日常必需的用品。路边也有些小摊贩,时不时能看到卖花的小贩提着花篮,花篮中盛放着今日刚刚采撷的鲜花,用史尚听不大懂的当地乡音大声叫卖。
史尚与邓宏才所乘坐的船只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才抵达泊船的地点。
市舶司官员上船检视登记之后,史尚便下船。
他先用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珠兰,请卖花女帮着簪在鬓边上,然后打开明远交来的信件,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金银钞引铺。
这家铺子门外写着“今日铜钱兑罄”的字样——史尚听说过,广州一带也闹“钱荒”,缺铜钱缺得厉害。
大宋的铜钱因为铸造精良,广受欢迎。宋境之外的不少小国,交趾、三佛齐、真腊、占城、高丽……的商人都乐意将大宋的铜钱带回国使用。
在那些小国,大宋的铜钱能够像是本朝发行的货币一样畅通使用、兑换。但是却永远不会被再运回宋境来。
因此如今大宋各市舶司都已经得了严令,禁止铜钱出海。如有查到,便会重罚。
而金银钞引铺也没有多少铜钱可兑,很多地方一到午后便会将铜钱兑尽。
史尚心想这倒是一条重要的“商讯”应当尽快告知明小郎君。
他步入金银钞引铺,取出明远给的信件——那信件是用火漆封好的,里面应当是明远给这间铺子掌柜所写的亲笔信。
信上还有印鉴——掌柜拆信之后,连忙取来店铺中用来记录事先预留印鉴的簿子,仔细核对了印鉴的细节。
“史郎君,”
这掌柜转向史尚,自报家门说他姓钱,而后便满脸堆笑地问“明郎君的吩咐,小店莫有不从的。请问您这一次要支取多少?”
当初,明远告诉史尚,到了广州可以直接找金银钞引铺提取款项。那时候史尚心里还不那么敢于相信。
宋境内有不少大商家,是在四处都开设有商行,本家的生意可以到本家的商号里提取钱钞——这些史尚都很清楚。
但是他没想到明远竟有那样的神通,隔了那么远,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在金银钞引铺这样的地方提取钱钞。
明家的信用当真是卓著啊!
于是史尚问“我在这里最多可以支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