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没有想到,有一天解救她的人会是顾言。
外地经销商集体申诉工厂逾期交货,厂长打太极,顾言和洛文文正在外地出差,无暇分身,只好让徐清去工厂看情况。担心廖亦凡从中作梗,顾言特别叮嘱她一定要亲自去,立刻去。
改革的反对派们打算碰个头再聊聊方案,让人订餐厅,叫她一同前往,徐清连三推却对方的美意,反倒惹对方不快。
徐清只好解释公司有急事,朱荣做中间人帮忙说嘴,亲自送她下楼,末了拍拍她肩膀:“今天表现不错,我没有看错人。”
徐清心里五味杂陈,勉强挤出一丝笑,随即叫了车赶往工厂。
厂长猜到洛文文会派人过来,早有准备,事先想好了说辞。他先是哭穷,后说人手不够,又拿梅雨季晾干时间长来说事,总而言之绕着弯撇清自己的主动责任,以为徐清好糊弄,没成想她紧赶慢赶,路上还是联系于宛帮忙介绍了一位律师来现场。
律师拿着合同计算违约赔偿款,厂长听得直抹汗,副厂长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要动手。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徐稚柳进工厂转了一圈,用徐清的手机拍下正在包装出货的产品图片。
厂长一看顿时败下阵来,承认自己违背合约,没有将洛文文的订单放在第一位,先加工了其他公司的产品。徐清打电话同顾言商量解决的办法,顾言思量再三,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经销商们都在等货。”
顾言表示认同,于是决定先以订单为主,要求工厂连夜加工。
工人们一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厂长不得已加薪割肉以示安抚,眼看徐清送完律师还没走,一副要跟他鏖战到底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没想明白她是怎么拍到照片的?什么时候进的工厂?刚才对峙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副厂长千万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那头更是紧锣密鼓在包装,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的人,难道会飞不成?他既然没有看见,那就是有人暗通,难道她在工厂还安插了眼线?
厂长往深处一想,浑身冒冷汗。
事后他向廖亦凡诉苦提起此事,一个个员工叫过去谈话,都说并不认识徐清,他则百思不得其解,问廖亦凡徐清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廖亦凡一头雾水,只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厂长既不会说空话,那么她身边果真有人襄助?
仔细一想,其实从她回来至今,似乎事事都挺顺利,想当初她欲同程逾白争夺《大国重器》,也事先得到了许多信息。一个已经离开景德镇五年的人,如何做到?
廖亦凡不由多留了个心眼。
而此时的徐清早已顾不得许多。她坐在工厂的印模区,看着窗外偶尔飞过的麻雀,慢慢低下头,将自己掩埋在墙下阴影处。
徐稚柳坐在她身边,安静地不出声。很长时间徐清以为他不在了,可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天青色的衣袂。他始终无声无息地陪伴在身边,这让她心安,亦感到不安。她不禁想到,倘若有一天连他也不在了,那她还剩下什么?
徐稚柳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轻声说:“我一直都在。”
徐清忍俊不禁:“你会读心术?”
“是你们说的心理学吗?”
“算是吧。”
徐稚柳想了想,摇头:“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跟人打交道,观察人的动作,揣摩人的心思。刚刚你坐在这里,低头抱住自己,我能感觉你很无助,很累,很想逃避。”
“谢谢你。”徐清声音很低,带着一点点软糯的尾音。
徐稚柳知道这个时候她心里一定很乱,很担心程逾白的安危,但凡工厂的情况不是这么紧急,她应该当场就跟去医院了吧?
可她去了医院又能怎么样?她明明早就察觉到他身体不适,却还是步步紧逼,没有给对方留一点余地,不是吗?
徐稚柳不想给她懊悔的机会,转而问道:“你之前来过工厂吗?”
“没有。”
上次来送图纸,也就到厂长在一楼的办公室而已,没到楼上加工车间。
“一次也没有?”他颇感诧异,“你读书时不就开始创业了吗?”
徐清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强打起精神回道:“我那个时候跟现在一样,只负责设计图纸,不负责烧制,成品都是廖亦凡帮忙跑工厂,找的代加工。”
徐稚柳眉心一紧,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会拉坯吗?”
“我只玩过陶泥。”
“你知道陶泥和瓷泥之间的区别吗?”
徐清知道他不会凭空提起这个,遂看他:“相差很大?”
“嗯。”徐稚柳解释说,陶泥质地柔软温顺,随便谁都能做个水杯出来。瓷泥就不一样了,强硬有韧性,不学个一年半载做不出东西来。利坯更是技术活,尤其利薄胎,非常难。
他了解过行情,现在景德镇的利坯师傅都是高收入阶层。
“早期瓷器的原料是瓷石,类似一种白色的石头。一开始用地表的瓷石,用完了之后就开始挖地下的。地下的深层瓷石可塑料性差,靠拉坯成不了薄胎,瓷工就发明了旋坯技术。”后来发现地表瓷石被风化后形成的泥土,也就是瓷土,化学成分和瓷石大同小异,“等地上、地下的瓷石都不够用了,就开始用瓷土,不过瓷土粘度不够,没法成形,只能把剩下的瓷石掺进去,形成瓷泥,后世称二元配方。”
旋坯技术和二元配方都是陶瓷史上重大进步。
徐稚柳跟踪过程逾白一段时间,他这人很奇怪,没什么传说中的金屋藏娇和夜夜笙歌,除了在一瓢饮的作坊埋头苦干,只要出门,他去的地方大多是各种市场,瓷石、古玩,鬼市,凡是摆摊的地方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去过几次,他大致了解现代的物价,程逾白买瓷泥,倒也不都豪横,一两万一吨的瓷泥会买,几百块的也买,单看做什么风格、需要什么呈现方式的陶瓷。
徐清听他讲才知道原来她玩过的陶泥,真的只是玩玩而已。
她知道程逾白有一点说的很对,原创和手作确实是景德镇当下集成店的最低门槛,那些陶瓷人不仅承担了设计师的角色,还承担了手作人的身份,他们才是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一批景漂。
徐清感到一种模糊的讽刺:“不会拉坯很糟糕吗?”
徐稚柳说:“古老的时候,人类为了创造出一种可以盛食物盛水的容器,发明了瓷器。在当时没有设计师这个职业,清朝也没有,设计师就是存在于坯户里很普通的一批匠人,他们做这个行当,就要学拉坯,在拉坯的过程中为器物创造造型,加以修饰。这么说吧,它是在人类的手作中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