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日相伴,交流渐深,往往由深及浅,反而能窥见本质真伪。她喜欢听他讲古代的师徒制度、行帮制度,盖碗茶和颜色釉,也很喜欢听古窑和十大瓷厂的故事,看到曾经下岗工人变成头发花白的奶奶,会感到唏嘘,看到同样背着定时炸弹的创业学生,也会忍不住侧目……
世人皆有面具,她身在其中,一笔描黑,又层层洗去。与夜同路却不黑天,自渡已是不易,更难提宽容与谅解。
对昔日友朋,她更是一再留情。
徐清,也许你自己还没发现吧?你像一个亡命之徒,奔袭在看不到前路的荒野,那潇洒的、明亮的,滚烫的星火,亦烧灼了我心中的寂灭。
“我看到你,才明白那样一种坐立难安、血脉偾张的感情是什么。”他终于对当世萌生出一种热烈的留念,一种轰动心灵的感动,遗憾的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两世周转,仍未能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形成,于我终是憾事,可这段日子带给我的震撼与自省,已远超半生所有。徐清,谢谢你。”
“徐稚柳,你不要这么说……”
“人最大的愚昧大概是不能检视自己吧?徐清,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要看清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吗?”
“我记得,我记得。”
“你现在有答案了?”
她点点头,是自己。不是程逾白,不是朱荣,不是任何党派,不是抄袭借鉴,也不是潜规则,而是自己。她曾经说过,人长大的过程是一张白纸逐渐描黑,后来她发现,给自己上什么样的色彩,并不取决于身边的环境,而在于面对环境的自己。
她完全有权利界定自己的边界。
她也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带着影子过活。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远不及你,还差点错误引导你。我带着恨与不平来到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坚持的就是正道,那就是我要捍卫的正义,可我抱着对小梁的误解,对生杀之仇的不甘,对安十九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气恼,对皇权与廉政的模糊,又要如何看清心中的道义?我未能如你一般检视自己,从而未能及时拨乱反正。所谓心魔,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有你的魔,我有我的魔。你找到它,并打败了它,而我明知它的存在,却仍被它圈禁。徐清,对不起,那些日子对你的逼迫,并非如我所愿。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看到我的人是你,是你给了我又一次的新生。”
“你别说了,徐稚柳,我没你说得这么好,你也帮助我很多,看你,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是知交,不是吗?”她上前抓住他手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是身体的缘故?一块瓷片不够?那我带你去找程逾白,他会给我瓷片的,我都拿给你好吗?”
徐稚柳摇摇头,手落下去,覆在她手背上,一触竟是寒冰般的凉意。
徐清猛的一震。
徐稚柳想是她明白了,收回手,拢在袖中:“我的日子不多了,在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可我还没有为你庆祝生辰。”
“我最好的生辰已然过了,就在今年除夕。”他又从袖子里掏出她送他的红包,还有今晨送他的玫瑰。
人世间关于美好的一切,他已然领受,再不能贪心了。
“请你让程逾白尽快修复春夏碗,好吗?”
“为什么?”
少年人眼孔发青,入目尽是将死的颓废,可他容色仍是脉脉温情,有着世间罕见的清澈与晦涩。徐清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境,也不想答应他的要求,深怕他再说下去将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转头就要走。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一定是听错了。”她摆摆手,努力往前走。一定是落选的缘故,他怕她太难过,才故意和她闹着玩。
对,一定是这样。
可徐稚柳没有跟上。
徐清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依稀想起上一次离开,他也没有跟上,仔细回想,似乎有许多时刻被她忽略了,他明明跟上她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她猛的一顿,双手颤抖着,逐渐攥紧。
她不知道回头的动作耗尽了多少力气,只当她看到那清瘦少年捂着胸口不停咯血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被抽走了。
她停顿了半分钟,奔上前抱住他。
她可以看到他,可以触摸他,可以感受他的份量。
他怎么那么轻?
他怎么瘦成那样?
她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发现?
“为什么?为什么要程逾白修复春夏碗?你说啊!”
“我想再见小梁一面。”少年人眼角有泪,努嘴笑着,“我怕再晚就见不到他了。”
可是为什么,程逾白修复春夏碗就能让你见到他?徐清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忽然一顿,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春夏碗破碎后,他在数百年的沉睡中被唤醒。
如今程逾白正在修复春夏碗,待到修复完成,是否就意味着他要重新回到沉睡中?亦或,真正的死去?
“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春夏碗修复了,你就要离开了?”
徐稚柳没有回答,逐渐闭上双眼,可他仍在低声喃喃什么。徐清靠近过去,极力分辨,只听那游丝般的弱音里,带着绵绵决意。
“徐清,我想他,我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