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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2 / 2)

是他丢失的丝绦,柳哥亲手为他做的丝绦,他的生辰礼,怎会在安十九那里?怎……怎会在安十九手中!无数次,他为丢失这唯一的生辰礼而憎恨自己粗心,竟不知……却在敌寇手中。

安十九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缕丝绦?

他知道是他的东西吗?

梁佩秋紧紧握拳,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一处。他强行忍耐,低下头去,不叫人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昭安已打量他许久,自然注意到那缕丝绦。

她抬手叫停,走上前捡起丝绦。

“这是你的吗?”

安十九在阵痛的晕眩中被人强行抬起下巴,视线中飘过一抹青绿,慢半拍地点头。昭安说:“挺好看的,给我可以吗?”

安十九缓过神来,马上向梁佩秋看去,见他始终低头避嫌,略松一口气。

“郡主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是你自己做的?”昭安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道,“你哪会这么手巧,定是别人为你做的吧?那人在哪里?可否请他也为我做几条?”

安十九这下是真头疼了。浑身都疼,一脑门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昭安偏头问他:“怎么?你不乐意?”

“奴才不敢,这……”

“罢了,我同个奴才计较什么,你退下吧。”

安十九就被抬下去了。

门重又被关上,堂上静悄悄的,看客都走光了。昭安走到梁佩秋面前,拿起拐杖,扶他起身。梁佩秋不敢劳动贵人打架,抬起手挡了挡,继而退到一旁道谢。

昭安审视他良久,终而把丝绦递过去:“这是你的吗?”

“是草民的。”

“谁送你的?”

梁佩秋抿了抿干裂的唇:“一个故人。”

“故人?”

“他已走三年多了。”

“去了何处?”

梁佩秋唇间泛苦:“生而无以抵达处,死后方才能至。”

昭安心下一紧,明白了什么。

“你想必很想念她吧?刚才你看丝绦时眼睛都直了。”昭安摊开他的手掌,将丝绦放上去,郑重道,“这是安十九给我的,他要问起,你就说是我赏你的,他必不敢再拿去。”

其实这一晚,她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她不相信故事里的他。

相比故事,她更相信眼前握着丝绦,浑身惊颤的他。

“梁先生,我只能在镇上待三天,说好的这三天属于我,你要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而我会尽全力帮你。”

“郡主,草民……”

“你不必多说,我自幼在皇室长大,见过的不比你少。安十九不是个好太监,我看得出来,他吞进去的银两,我务必让他吐出来,只需要点时间,你且等一等。”昭安说,待她回京,她会请她父王来处理此事。

梁佩秋心中一喜:“多谢郡主援手。”

昭安离开前,梁佩秋写了封信悄悄塞给她,里面尽是安十九的罪状。她摸着沉甸甸的,料想他必是不易,想着以后有机会定要再见他一面。她想得好好的,待到观音瓷烧好,让他亲自送去京城,到那时她必会想尽办法为他筹谋,给他一个锦绣前程。

她样样都想好了,只她没想到,她不会再见到梁佩秋了。

在她走后,梁佩秋绞尽脑汁回想丝绦的丢失时间,约莫在他生辰后不久,四六暴毙,他盛怒之下去三窑九会办事处质问徐稚柳,之后似乎就再也没见过丝绦了。他曾经同办事处的洒扫小厮打听过丝绦的下落,小厮们都说没见过,故而他以为丢在了别处。

可细想想,不可能这么巧。

一定就是在那里,安十九才有捡到的可能性。难道那天他和柳哥起争执时,安十九也在?

他越想越是心惊,连徐忠何时到来都没察觉。

徐忠不知梁佩秋与昭安私下的约定,遗憾未能在昭安面前狠搓安十九的锐气,想想仍不得劲,夜半悄然至,欲唆使梁佩秋连夜出城,去山寺找昭安再试一次,岂料在看到梁佩秋手中丝绦时,脚步猛一停顿,立喝道:“这是谁的东西?”

梁佩秋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他,躬身道:“徐叔,你怎么来了?”

“我问你这东西是谁的?”

“是柳哥送我的生辰礼,怎么了?”

徐忠八字胡一竖:“不可能!”

梁佩秋生辰在前,徐稚柳死忌在后,按理说那时东西已到了梁佩秋手上,怎可能出现在徐稚柳以身殉窑当夜?当夜他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至窑厂,就见一群窑工围着窑口哭泣,时年下脚处则踩着一抹鲜艳的青绿。

他以为那是徐稚柳投火前掉下的衣物,未放在心上,随后同他衣冠冢一起埋葬了。

只那抹颜色非常独特,不像他平常使用,他一直记在心上。

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徐忠目光阴沉地扫了梁佩秋一眼。梁佩秋旋即想到什么,立刻扑到门前,高声叫来时年。时年忙不迭入内,见徐忠也在,立刻合上门。

梁佩秋递去丝绦:“你仔细看看,柳哥走那一晚,你是否见过这个?”

时年看他二人神色凝重,不疑有他,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这种翠绿丝线看似寻常,其实极难掉色,价格也相当不菲,当时公子托了许多行脚商去找,我印象很深,且是他亲手做的东西,我绝不会记错。那晚大东家捡到一小缕丝线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徐忠急忙问道。

时年看着梁佩秋说:“那时你们关系僵硬,我以为你同公子吵架,将丝绦还给他了。”

“我没有。”梁佩秋的表情一层层凝固,“我弄丢了。”

徐忠一惊:“那怎么?”

“在安十九手上。”

屋内陷入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徐忠先支撑不住,扶着额头连连踉跄,往榻上一坐:“你的意思是,安十九当晚出现在湖田窑?”

梁佩秋踱步窗边。

一泓冷月倒挂天边,他静默许久,方才开口:“夏瑛之死,当真不蹊跷吗?”

“佩秋,慎言!”

“我还不够审慎吗!”

若非他们过于审慎,怎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细想想,以徐稚柳心性,怎会自戕?便是他那一席话当真中伤了他,他又怎会弃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而不顾?何况湖田窑是他毕生心血,怎可能说丢就丢?

前几年时年被火烧伤后,他开始清查湖田窑的内鬼。那内鬼是在外替徐稚柳奔走的一名长随,名叫张磊。伴着初到远亲家中的少年徐稚柳一日日长大,叔父不曾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有张磊的目光。或欺凌,或冷落,或孤独,或不甘,少年人的每副面孔都流淌在张磊心中。

徐稚柳待张磊,亦如对待徐忠般恭敬尊重。有些时年不便处理之事,都交给了张磊,此中信重无一可比。

可谁知道,恰恰是这人吃里扒外,暗放冷箭。

梁佩秋查到张磊时,张磊动作更快一步上吊自尽。如今想来,当初安十九混进湖田窑,应也是受他的掩护。

如若,如若。

“我一定会查清楚,如若柳哥当真死于非命,我……”他目中银光迸射,交杂着说不出的痛楚,闪过春夏碗上一幕幕裂纹。

时年见他身形晃了晃,忙上前去,见窗边芭蕉上蓦生一簇血花。

血色烂漫,如夜之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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