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的朝殿。</p>
一片死寂。</p>
群臣持续呆滞，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p>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赢家会是武三思？</p>
那可是储君啊！</p>
过往陛下在立储方面态度模糊，举棋不定，朝野谁也不敢提及这个极度敏感的话题。</p>
没太子就没太子呗，只要最后能挑选出让朝堂满意的人选就行。</p>
却不曾想最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p>
忽略儿子孙子，却偏偏选择侄子？</p>
实在是昏聩！</p>
霎那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满殿文武皆将目光投向狄仁杰。</p>
狄公乃百官之首，威望隆高，只要他挺身而出，大家便跟着附和。</p>
坚决反对！</p>
就算下了诏书，朝堂不执行旨意，武三思这太子绝对做不成。</p>
气氛逐渐紧张起来。</p>
距离最近的武三思，惴惴不安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狄仁杰。</p>
李显和太平惶恐不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满堂文武身上。</p>
皇帝旨意，只要所有官员抗拒，那就推行不下去。</p>
迎着无数道期盼的目光，狄仁杰咽下喉间叹息。</p>
他不确定陛下策划的计谋会不会生效，武三思真有能力镇压中山王？</p>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p>
可在强势的中山王面前，武三思远远称不上猛虎！</p>
但眼下这就是最好的权谋，既削弱中山王，又能为真正的储君扫清障碍。</p>
殿角的青铜漏刻仍在不急不缓地滴落着，群臣眼神渐渐黯淡。</p>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p>
诸多臣子勃然大怒，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谨守明哲保身之道，不感到羞愧么？</p>
你这个缩头乌龟！</p>
武三思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心中暗道：</p>
“老东西还算识相，本太子断然亏待不了你。”</p>
这时。</p>
兵部尚书姚崇站了出来，他神情凛然道：</p>
“陛下，东宫之位乃国本，稍有不慎，恐会动摇社稷。”</p>
武则天目光古井无波，字正腔圆道：</p>
“朕经过深思熟虑，为苍生社稷挑选了一个德才兼备的储君。”</p>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异常坚决。</p>
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势！</p>
李显脸色遽变，先是涨红，随之铁青。</p>
这句话就如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p>
又疼又怒，满心的绝望不甘，几乎无法言喻描述。</p>
这就是他的母亲啊！</p>
姚崇满腔愤怒倾泻而出，高亢着声音：</p>
“敢问陛下，姑侄之与母子孰亲？”</p>
“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p>
看着义无反顾的姚尚书，群臣心一横，纷纷出列。</p>
“恳请陛下收回旨意！”</p>
“恳请陛下收回旨意！”</p>
“恳请陛下收回旨意！”</p>
声音如汹涌的浪潮，一浪盖过一浪，响彻在朝殿。</p>
武三思脸色难看至极，他冷着眼，将这些人记在脑海里。</p>
尤其打头阵的姚崇。</p>
入主东宫第一件事，就要让这个腐儒滚出朝堂，接着清洗这群不知敬畏的蝼蚁！</p>
胆敢与本太子作对？</p>
武则天甚感欣慰，凤脸却依旧冷漠。</p>
激烈的反对声中，陡然出现不合时宜的声音：</p>
“梁王性子仁厚，宜为储君。”</p>
轰！</p>
轰！</p>
犹如晴天霹雳，朝殿声音戛然而止。</p>
群臣目露骇然，死死盯着缓步出列的崔玄暐。</p>
武则天凤眸笼罩寒霜，竭力控制心中的滔天怒火。</p>
又是这群附骨之疽！</p>
江山社稷的毒疮！</p>
崔玄暐眼神没有波澜起伏，直接表明态度：</p>
“东宫之位，没有谁比梁王更合适。”</p>
世家领袖发话，刚刚还选择性沉默的世族大臣，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七嘴八舌的附议。</p>
在他们看来，政治局势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张巨蟒起兵造反。</p>
可此獠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选择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p>
就在他们失望愤怒的时候。</p>
转机出现了。</p>
武三思入主东宫。</p>
如此荒唐可笑的决策，绝对会导致朝堂震荡，进而波及社稷。</p>
越乱越好啊！</p>
那世家就能借此垄断执政，掌握天下资源，甚至控制皇帝，让皇帝成为傀儡，成为门阀望族的代理人！</p>
武三思眼底的兴奋之色都快溢出来了。</p>
他知道，储君之位板上钉钉了！</p>
群臣见状，暗叹一声。</p>
没想到助武三思一臂之力的，竟然是门阀望族。</p>
要想废掉立储诏书，唯有朝堂所有人联合起来抵触。</p>
而如今，已经有人倒戈了。</p>
武则天神色晦暗，语气冷硬道：</p>
“善。”</p>
狄仁杰瞥了御座一眼，似乎能感受到陛下复杂紊乱的心境。</p>
满殿安静下来。</p>
再愤怒不满的大臣，也偃旗息鼓了。</p>
已成定局的事情，难道还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去做无谓的劝谏？</p>
“政事堂负责起草立太子诏书。”</p>
武则天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而后目光看向武三思。</p>
群臣也将目光对准武三思。</p>
随便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做结语，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就可以落下帷幕了。</p>
武三思兴奋不已，恭声道：</p>
“陛下，臣准备了三个提案。”</p>
满殿大臣瞬间愕然。</p>
这个时候，说一些君臣相得益彰，不负社稷苍生的场面话，再描述一下此时此刻的情绪心境，不就完事了？</p>
搞什么提案，你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p>
武则天目光冷厉，重重“嗯”了一声表达不满。</p>
武三思置若罔闻，高声道：</p>
“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p>
“臣建议，出母亦需守孝三年！”</p>
声音铿锵有力，好似金石作响。</p>
可是满殿朝臣在听到这句话后，议论声已是轰然大作！</p>
古礼规定，子为父服丧三年，为母服丧一年。</p>
二十年前，陛下还是皇后时，就贯彻了一项政策。</p>
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p>
这政策打破了社会不公平的服孝制度，明显提高了女权地位。</p>
如今武三思依葫芦画瓢，准备效仿。</p>
出母是什么呢？</p>
那些被父休弃的生母，遵循礼法原则，根本就不需要服丧。</p>
武三思这个提议非常聪明。</p>
一方面，进一步提高女性的地位，搏取陛下欢心。</p>
另一方面，隐晦表达一颗孝子之心，臣虽然不是您儿子，但也会感怀恩德啊。</p>
但是！</p>
这聪明用错地方了！</p>
好比下属为了讨好上司，主动请客去丹凤街一游，上司欣然应允。</p>
倘若上司刚死了爹，下属跑去说我请您去嫖娼，会发生什么？</p>
一样的话，场景不同，那就是天差地别！</p>
你现在是太子啊！</p>
太子对皇帝说要孝悌？</p>
难道巴不得皇帝尽早驾崩？</p>
果然，群臣看向御座，陛下一张脸孔布满阴霾。</p>
感受耳边嘈杂的声音，武三思自以为衮衮诸公被震惊到了。</p>
他略有些自得，继续道：</p>
“陛下，京中各衙门贪腐现象很难杜绝，臣建议，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p>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p>
群臣目瞪口呆。</p>
官员加薪？</p>
这就迫不及待笼络人心，想赢得百官拥护？</p>
你觉得这时机合适么？</p>
朝殿陷入沉寂。</p>
几乎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武三思那股子急功近利的庸俗感。</p>
崔玄暐等世族臣子轻轻勾起了嘴角。</p>
原本他们看来，武三思虽然称不上足智多谋，但跟愚不可及挨不上边，很浅薄很平庸的一个人。</p>
真没想到啊！</p>
在储君的诱惑面前，终于暴露了最真实的丑陋嘴脸。</p>
破烂不堪！</p>
甚至比庐陵王都垃圾几倍！</p>
好，实在是好！</p>
崔玄暐目光愈发坚定。</p>
势必扶持武三思，这蠢货就是门阀望族最好的傀儡！</p>
而殿内的武家族人满脸失望。</p>
这种最关键的时候，梁王的表现只能用十二个字形容。</p>
方寸大乱，失误频频，丑态尽出！</p>
察觉到殿中诡异的氛围，武三思先是惊愕，旋即额头冒出冷汗。</p>
连带着脊骨都阵阵发凉。</p>
他偷觑了御座一眼，便迎上了森然阴冷的目光。</p>
“臣……臣……”武三思声音颤抖。</p>
崔玄暐眯了眯眼，不忘推波助澜：</p>
“梁王，不是有三个建言么，第三条呢？”</p>
群臣憋着笑，打算好好欣赏一下梁王拙劣的表演。</p>
武三思表情僵住，只能硬着头皮道：</p>
“中山王能力卓越，而北地草原亟需开垦荒地，他是最佳人选。”</p>
嚯！</p>
群臣这下反倒露出激动之态。</p>
张巨蟒这个恶魔丧尽天良，被其屠杀的人数不胜数，让人憎恶的程度远远超过武三思。</p>
把此獠发配到草原，这让许多人内心蠢蠢欲动，迫切盼望陛下能同意。</p>
狄仁杰摇了摇头，心中颇为感慨。</p>
陛下的精妙布局，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破绽。</p>
千算万算，算不到武三思这般窝囊。</p>
为什么想发配中山王？</p>
因为在其潜意识里，就恐惧害怕！</p>
你甚至都不敢跟中山王斗，在陛下心里还有什么利用价值？</p>
你是太子，太子代表皇权的延续！</p>
中山王再嚣张强势，他也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朝堂当众斩首梁王，但绝对不敢杀太子。</p>
正因为身份的转变，对太子动手，就是造江山社稷的反！</p>
占据绝对优势，却还是害怕中山王。</p>
这不是废物是什么？</p>
武则天紧绷着脸，竖起的凤眉下，一双被怒火灼红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p>
烂泥扶不上墙！</p>
她隐隐有些动摇，或许一开始这个决定就是错误的？</p>
怎么也想不到，武三思是这种低劣的货色！</p>
武则天死盯着他，冷声道：</p>
“容后再议，退朝！”</p>
群臣齐齐躬身，目送陛下离去。</p>
武三思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p>
“恭喜梁王。”崔玄暐踱步近前，笑眯眯的作揖。</p>
武三思忙不迭挤出笑容，难堪尴尬的情绪被冲淡了些许。</p>
出丑又如何？</p>
孤是大周帝国的储君！</p>
紧接着，陆续有官员上前祝贺。</p>
……</p>
庐陵王府。</p>
寝殿满目狼藉，李显像是中了淬毒的弓箭，瘫倒在地。</p>
浓烈的嫉火在他的胸膛里涌动。</p>
“你无情冷血到这个地步，真是半点心肝也没有！”</p>
李显眼睛陡然赤红，犹如笼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凶狠得随时要吃人一般。</p>
“取些冰来！”一旁的韦玉寒声吩咐。</p>
立刻有宫婢从冰窖里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水，滤净后泡着锦帕递过来。</p>
韦玉粗暴的把锦帕抓起来，直接扑在李显脸上。</p>
尖锐的寒意如万千细针，把整张脸刺得生疼，李显脸部扭曲狰狞。</p>
韦玉厉声道：“越是这种时刻，越要镇之以静。”</p>
一旁的李裹儿冷着玉颊：</p>
“父王，愤怒的情绪对局势毫无用处，振作起来。”</p>
“亲儿子比不过侄子，世间还有这般荒谬可笑的是么？”李显声音尖利，还带着点哭腔。</p>
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p>
“够了！”</p>
韦玉咆哮了一声。</p>
她阴冷着脸：“别一副濒临绝境的模样，现在还不是末日。”</p>
李显沉默无言。</p>
“咱们急什么？最急的是张巨蟒，武三思第一个开刀对象就是此獠。”</p>
韦玉神情淡然，镇定自若。</p>
她一开始也面临崩溃，感觉天快塌下来了，后来细细思量。</p>
隐约有个猜测，陛下此举会不会是为了针对张巨蟒？</p>
早不立晚不立，偏偏这个时候立储，目的很明显。</p>
“你是说，咱们先坐山观虎斗？”李显脸上恢复些许生机。</p>
韦玉轻轻颔首，娴熟地推演接下来的朝堂动向：</p>
“武三思权力已经凌驾张巨蟒之上了，此獠一回京，势必会爆发激烈的冲突。”</p>
“陛下经历疑似谋反案，不会再无底线容忍此獠，而武三思掌握太子名分，能抹除两者之间的能力差距。”</p>
闻言，李显眉头皱得很紧：</p>
“如你所说，母皇不帮他，储君要干他，张巨蟒就算神灵转世，也会被慢慢吞噬掉。”</p>
韦玉愕然，哑口无言。</p>
是啊，张巨蟒一旦进京，那真的相当于瓮中之鳖。</p>
走进神都，就是被困在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连起兵造反的资格都没有了。</p>
“他永远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李裹儿轻启朱唇，语气坚定。</p>
韦玉凤目微闪：“裹儿，你是说此獠会抗旨，直接在蜀中造反？”</p>
李裹儿摇摇头，答不上来。</p>
那个男人跟陛下深层博弈，两个站在世间巅峰的存在，岂是她所能揣度的？</p>
“张巨蟒，来点作用吧！”</p>
“能不能把武三思搞下去，你跟他同归于尽，成全本王。”</p>
李显叹了一声，焦躁无助。</p>
“静观其变。”韦玉沉声道。</p>
略顿，她直视着李显：</p>
“王爷，该跟小月联络一下感情了。”</p>
小月？</p>
李裹儿疑惑。</p>
“谁？”李显讶异。</p>
韦玉瞪着他：“太平啊，你们兄妹俩好久没走动了。”</p>
李显：“……”</p>
以前骂人家贱妇骚蹄子，现在亲切的喊小月，他们之间哪里还能兄友妹恭？</p>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韦玉板着脸道：</p>
“咱们跟她已经没有利益冲突，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了。”</p>
“如若不然，武三思任意捏造罪状，诬告陷害，咱们有好下场？”</p>
以己度人，如果是庐陵王府入主东宫，她一定会把威胁铲除！</p>
所以眼下只能跟太平政治合盟，共同抵御武三思，让其投鼠忌器。</p>
“不错。”李显双目一亮：</p>
“要想坐收渔翁之利，一定要先确保自身安然无恙。”</p>
……</p>
翌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p>
政事堂外。</p>
武三思负手而来，神情倨傲。</p>
屋檐下的书吏毕恭毕敬道：</p>
“梁王，您的物品准备妥当了……”</p>
“嗯？”</p>
武三思斜睨着他，强行打断：“你犯了一个错误。”</p>
“太……太子殿下。”书吏连忙改换称呼。</p>
武三思收回慑人的目光，阔步而入。</p>
堂内三个宰相正在分配政务，一见武三思，便陷入沉默，就连埋头查阅的中书舍人们，动作都略慢了几分。</p>
“狄……狄相。”武三思声音怪异，他差点蹦出狄爱卿三个字。</p>
“嗯。”狄仁杰漫不经心点头，继续翻阅政务。</p>
武三思眼神微冷。</p>
他刚刚就是试探，狄仁杰果然毫无敬畏之心！</p>
这般老谋深算的奸诈狐狸，会忘了基本的礼仪？</p>
只有一种可能，他轻视自己这个储君！</p>
包括娄师德，甚至这些低贱的中书舍人。</p>
根源是什么？</p>
张巨蟒！</p>
此獠就是遮挡神都城的巨大阴影，不掀翻它，永远得不到别人的真心拥护。</p>
只有踏着此獠的尸体，才能向世人证明，孤有能力执掌这个江山社稷！</p>
“太子，请上坐。”</p>
崔玄暐起身相迎，儒雅的脸庞露出恭敬之色。</p>
武三思笑着摆手：“不必多礼，孤收拾一下东西就走。”</p>
入主东宫，宰相职位就自动卸任了。</p>
说完他踱步进了署房。</p>
检查完机密文件有无缺失，武三思抱起盒子，却注意到案几上的宰相印章。</p>
他嘴角噙笑，抄起印章砸在墙壁。</p>
宰相又算什么蝼蚁？</p>
轻缓脚步声响起，崔玄暐将这一幕收进眼底，他不动声色的捡起印章。</p>
武三思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逝。</p>
“太子，你可要小心张巨蟒，此獠不好对付啊。”崔玄暐似随意般开口。</p>
武三思眼中迸出杀机，索性收起假面具和虚伪言辞，目光灼灼道：</p>
“崔相可愿襄助孤一臂之力？”</p>
直接摊牌，也不饶圈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