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楼。
武则天手撑栏杆,目光注视着殿顶那只浴火重生的金凤凰。
一如既往地昂首向天,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凡尘世俗的束缚和局限,同时神情倨傲地俯视脚下的苍茫大地与芸芸众生。
“没有谁能击倒你,没有谁!”她喃喃自语,神情坚定。
身后的上官婉儿垂眸,相伴二十载,她对陛下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
陛下惶惑了,甚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窘迫。
也许从登基称帝以来,陛下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当立武三思为储君的那一刻开始,裂痕再无修复的可能。
船到江心补漏迟,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
张郎跟陛下都是同一种人。
就算选择错了,也会高傲抬起头走下去。
踏踏踏——
轻缓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内侍领着崔元综和张昌宗前来。
“参见陛下。”两人恭声道。
武则天没有回头。
崔元综心里一沉,连续召见,都指向这桩联姻。
过了很久,武则天缓缓道:
“崔氏女为侧妃,安乐郡主为正妃,这是朕的底线。”
崔元综脑海中轰地一声,脱口而出:
“不可能!”
武则天霍然转身,紧紧盯着他,目光阴冷:
“朕一旦掀桌子,你们清河崔氏别想活!”
闻言,崔元综脊骨生寒。
这句话传递着不可抗拒的意志。
何谓掀桌子?
杀了张巨蟒跟清河崔氏,社稷大乱,朕把烂摊子还给李唐,大周帝国亡了,朕做回李唐的媳妇。
张昌宗面色惨白,他虽然听不懂言下之意,但能真切感受到陛下的杀气腾腾。
上官婉儿心尖微颤,她很难想象陛下会说出这番话。
的确,陛下不缺退路。
倘若社稷崩塌,她能还政给李唐,百年后依然能葬在李唐陵寝。
不过这是绝不可能的,陛下亲手缔造的大周帝国几乎耗尽她一生心血,怎会坐视它灭亡?
崔元综艰难平复恐惧的情绪。
他清楚这句话很荒谬。
所以他不会当真,但陛下通过这句话传递了一个信息。
这桩联姻超出她的底线,她绝不容许!
但又愿意妥协。
你们跟张巨蟒联姻可以,朕无力阻止。
只能为侧妃!
安乐郡主代表皇权,正妃压侧妃一头,其实就是在告诉天下人,皇权凌驾世间万物之上。
武则天审视他片刻,淡定自若道:
“朕会派神龙卫彻查清河郡及周边州郡的赋税情况。”
话落,崔元综额头冒出冷汗。
好绝的手段,不愧是深谙权谋的女皇。
让武三思的势力清查赋税,就会查到隐匿人口,家族衍生的势力会被悉数揭开。
此举会对家族造成严重打击么?
不会。
知道又能拿我们怎样,皇权没机会渗透到清河郡。
关键是恶心人!
相当于什么呢?
家门口每天都有人转悠,他们虽然进不来,但就是赖着不走,这群苍蝇没进来又找不到借口驱赶。
就是这样,家族疲于应付,极大影响内部情绪。
武则天似是窥破了他的心思,冷声道:
“清河崔与张巨蟒联姻,意味着跟其他门阀望族决裂,外部将不再有援手襄助,你想清楚。”
崔元综表情僵硬,暗地里权衡利弊得失,过了半晌,哑声道:
“陛下先前承诺的?”
武则天目中冷芒闪动,声音中透着凉意:
“依然有效,你崔元综接替武三思原先的位置。”
宰相!
崔元综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继续道:
“陛下,吏部侍郎,御史中丞两个位置空缺。”
这时连一旁的张昌宗都看得透彻。
这摆明是政治讹诈!
对陛下不加掩饰的进行敲诈。
“呵呵”武则天眯了眯眸,扯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你推荐就行。”
崔元综目光微闪,朗声道:
“多谢陛下恩典。”
说话时,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兴奋。
自己入主政事堂,朝堂中枢还能增添两个族人,这笔买卖十分划算。
于家族而言,跟张巨蟒是一场利益联姻。
此事已经闹得天下皆知,甚至跟门阀望族决裂,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缔结这场婚约。
陛下第一次威胁,他坚决抗拒,不惜一死。
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家族跟张巨蟒各取所需,只要联姻绑定关系就行。
所以正妃侧妃真没那么重要。
上官婉儿眼神黯然,情绪略微复杂。
安乐郡主还是坐享其成了。
她那些小聪明在大势面前毫无用处。
仅仅因为她姓李,是李唐的孙女,是武周的孙女。
陛下的意图很简单。
一方面是昭告天下,皇权依然至高无上,门阀望族也要低头屈居。
另一方面,就是在张郎内部制造矛盾。
张郎屠了陇西李氏,跟李唐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却娶了李唐的孙女为正妃。
而李唐跟清河崔氏也有仇怨。
昔年太宗要联姻,清河崔氏直接拒绝,还嘲讽破落户,态度嚣张至极。
千年门阀真这么不知礼节,蠢不可及么?
当然不是,这里面有历史原因。
太宗还是秦王时,跟隐太子李建成对峙期间,太宗想寻求清河崔氏的帮助。
崔家不愿掺和,做了墙头草。
太宗通过玄武门之变登基,疯狂打压清河崔氏,崔家在朝中的势力都被陆续剪除。
又过了十几年,太宗觉得清河崔氏被打服了,准备联姻缓和关系。
谁料热脸贴了冷屁股,崔家不在乎皇权的打压,丝毫没有缓和关系的意愿。
于是乎,李唐跟清河崔氏结怨了。
所以说,张郎娶了安乐郡主之后,那相当于三国鼎立。
张郎是“魏”。
崔氏女和安乐郡主,谁是“蜀吴”,就要看娘家势力哪方占优。
理论上来说,正妃比侧妃地位高,但实际上会受娘家实力的外因影响。
而以如今庐陵王府的颓靡,侧妃明显能压王妃一头。
“实在是乱。”
上官婉儿在心中长叹一声。
她隐约觉得陛下的意图不止这两方面,还有什么深层次谋划,她暂时揣摩不出。
“陛下,臣告退。”
崔元综见事情谈完了,主动告辞。
武则天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目中的冰冷似能将空气冻结。
屈辱!
称帝以来,第一次放下身段跟门阀望族妥协。
她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耻辱!
“回去告诉臧太夫人,即刻交换婚约!”
武则天目光冷视着张昌宗。
张昌宗双腿都有些站不住,低着头不知所措。
“朕的耐心有限,张巨蟒必须娶裹儿为正妃,否则朕让你张府鸡犬不留!”
武则天表情森然,整个人散发滔天的威压。
直接撕破了温情的面具,露出森冷的獠牙!
此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张昌宗心脏骤紧,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再无勇气反抗帝王的意志,蠕动着嘴唇应下:
“是是,臣一定转告家母。”
武则天凤脸怒意渐渐消散,平静道:
“即刻缔结婚约,不得有误。”
上官婉儿眼神闪过一丝无奈。
同胞兄弟,这张昌宗未免也太软弱了。
陛下很明显是声厉内荏的威胁,她再怎么情绪失控,都不敢动你们张府一根汗毛,否则就是逼着张郎起兵谋反。
“退下!”
武则天大叱了一声。
东宫。
殿阶下方,跪着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
他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闪动一对深沉的眼睛。
武三思居高临下俯瞰着他,面色得意道:
“孤刚从宫里回来,陛下已经下达了遣散神皇司的旨意。”
周利贞点头称是。
张巨蟒跟陛下撕破脸,不再依附皇权,那神皇司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接下来,就轮到神龙卫表演了。”
武三思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他要用杀戮来铸就自己的威名,他要震慑满朝宵小!
“你是指挥使,行动由你全权负责!”
“第一,不能放过鲍思恭这个漏网之鱼。”
“太子殿下。”周利贞皱了皱眉,“鲍思恭前几天辞官了啊。”
武三思闻言,眸光带着戏谑之色。
呵呵,濒临绝境,就想着激流勇退?
作为张巨蟒的一条忠犬,你必须承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武三思神情渐渐冰冷,寒声道:
“此人以前是酷吏,手上沾满无辜人的鲜血,以为跟着张巨蟒就能彻底洗白?”
“根本就不需要栽赃,派人搜齐好他的罪状,不管他躲到哪里去了,直接抓!”
周利贞沉默了半晌,艰难点头。
以鲍思恭敏锐的嗅觉,这会不知道带着家人藏匿到哪里去了。
武三思直视着他,轻描淡写的说:
“第二,收编一半绿袍,杀一半!”
语气虽平淡,声音却透着无尽的杀意!
周利贞闻言头皮发麻,颤声道:
“太子殿下,卑职”
“嗯?”武三思鼻哼了一声,从宝座上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你敢忤逆孤么?”
周利贞神情僵住。
他曾也是酷吏之一,很早就依附于梁王。
梁王入主东宫,他也跟着青云直上,坐上了神龙卫头把交椅。
穿上崭新而尊贵的紫袍,老母妻儿早已搬出陋巷,住进了一座宽敞奢华的豪宅。
他害怕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他害怕失去太子殿下的宠幸。
念及于此,周利贞一往无前的决绝,狠声道:
“卑职遵命!”
武三思满意颔首,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
“如今你为刀俎,低贱的绿袍皆为鱼肉,放手去做,让孤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话落,负手凝视着大殿袅袅檀香。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张巨蟒,这仅仅只是第一步。
孤对你恨之入骨,总有一天,你要死在孤的手上!
“哈哈哈哈哈——”
武三思陡然张开双臂,肆意狂笑。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副场面。
刀光闪过,张巨蟒这颗恶贯满盈的头颅就飞离了身躯!
街南,一栋绿柳周垂的小宅。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
魁梧汉子在柜子下面翻私房钱,低声催道:
“快点!”
摇着篮子的少妇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抱怨:
“逃什么逃,你投靠神龙卫不就行了,说不定还能高升呢?”
啪嗒!
汉子手里的几贯钱掉落在地,他满脸愤怒,厉声道:
“你这个毒妇,再说一句打死你,我死都不会背叛司长。”
少妇脑袋缩了缩,她看着篮子里熟睡的孩子,语气软了下来:
“孩他爹,你想想孩子。”
汉子沉默了一下,将铜钱捡起来塞进包袱里,哑着声音:
“我曾是街痞无赖,幸得司长看中,才能进神皇司,娶妻生子,还在老家置了几亩田地。”
说着,他温柔的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做人要知恩图报。”
妇人没再说话,转头收拾散乱的衣裳。
突然。
“汪汪汪!”
前院响起犬吠,伴着嘈杂急促的脚步声。
汉子瞬间如遭雷击,握紧包袱的手青筋高高凸起。
他一把抓住颤抖的妇人,“你快带文儿躲进地洞。”
“不要”妇人绝望地乞求。
汉子捏紧妇人细腕,颤着嘴唇:“求你了,快躲进去。”
“相公,相公”妇人几乎瘫软在地,泪如泉涌。
汉子眸子里全都是红血丝,胸口起伏剧烈,全身都在颤抖。
他一把将妇人横腰抱起,另一只手提摇篮,慌忙跑到庖厨,掀开地上的盖子。
汉子不顾挣扎哭泣的妇人,将她推进地洞,亲吻了一下摇篮,哽咽道:
“你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好好抚养文儿长大。”
“不要”妇人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泪哗哗就流了出来。
砰!
汉子忍着悲痛盖上盖子,抱来柴薪覆在上面。
他缓缓闭上眼睛,从腰间抽出绣春刀,狞笑道:
“神皇司百户,左育!”
说完冲了出去。
厅里身着大红蟒袍的神龙卫正在搜查,听到声响,齐齐拔刀。
周利贞见一道身影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杀了过来,他冷声道:
“所谓的愚忠真是荒唐可笑,杀!”
数道寒芒闪过。
左育刚举起绣春刀,鲜血从颈脖上的窟窿往外喷射,血雾飞洒。
他张了张嘴,轰然倒地。
周利贞看都没看尸体一眼,转而戏谑道:
“听说你这厮的妇人刚生育,胸脯十分饱满,便宜本指挥使了。”
“快将妇人抓过来。”
“遵命!”立刻有手下进屋搜查。
过了半刻钟,手下回来禀报:“没找到。”
周利贞脸色难看了几分,怒声道:
“废物,妇人带孩子躲起来了,刮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身旁的武家族人见状,冷不丁提醒道:
“别浪费时间,要是跑了其他绿袍,你我都承受不住太子殿下的怒火。”
周利贞盯了他几秒,厉喝一声:
“走!”
武家族人点点头,拿出花名册,指着道:
“千户赵宽,此人小妾也貌美如花,足够指挥使快活了。”
“甚好。”周利贞这才露出笑容。
神都城掀起了血雨腥风,仅仅几天,一百多个绿袍丧命,连家眷都无法幸免。
朝堂噤若寒蝉,神都城上空弥漫着苛酷与恐怖的氛围。
御道旁一辆马车。
太平背靠车壁,看着信纸怔怔出神。
保下他们性命,恩情百倍偿还。
他们自然指被迫害的绿袍。
百倍偿还。
你又该怎么偿还本宫呢?
太平将信纸叠好,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她已经顾不上侄女做正妃这种儿女私情,眼下随时可能崩溃的局势,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御书房。
武则天挺直腰杆,一丝不苟的批阅政务。
“母皇,你又要制造冤狱,大肆株连么?”
人还未到,声先传来。
太平一脚踹开宫娥,火急火燎冲进来。
武则天看了她一眼,漠然道:
“出去!”
太平精致的脸蛋燃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硬邦邦道:
“你要遣散就遣散,何必纵容武三思滥杀无辜。”
砰!
武则天拍案而起,凤眼冷视着她,寒声道:
“你以什么口气跟朕说话?记住,千万不要恃宠而骄。”
太平表情激动,大红绫罗中半露的酥胸起伏不停,语气极端尖锐:
“母皇,要不你直接废黜儿臣!”
说完,在愤恨与失落的双重煎熬中,太平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清泪。
满殿的宫婢闻言瑟瑟发抖。
武则天直直盯着女儿,面色阴沉:
“你以为朕想杀人?”
“朝廷精心培养这群人,难道朕希望毁掉?”
她按下翻涌的情绪,嘶吼道:
“李令月,你站在朕的角度想想。”
“他们只忠张巨蟒,不忠皇权,刚闻风声就敢跟金吾卫火拼,天子脚下啊,有这么一群反抗皇权的人。”
“来,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话落,太平别过脸去。
“一切都是张巨蟒咎由自取,普天之下无人敢忤逆朕,没有人!”
武则天愤怒到表情轻微扭曲。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情绪,淡淡道:
“既想得到冷酷的权力,又不想失去温柔的感情,绝不可能。”
“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孤家寡人,退下吧。”
太平静默无言。
清河郡,崔家庄。
高柳鸣蝉,凉亭静谧。
笛声响起,一个长音之后,紧接琴声曲调追逐上来,琵琶声渐渐悠扬。
三道迥异的声音衔接在一起,婉转温雅,起伏跳动。
一曲落罢,张易之放下长笛,握住身边双姝的手,轻声道:
“对不起。”
裴葳蕤反握手心,摇了摇头。
她不介意跟着爱郎颠沛流离。
如此亲密的举动,崔幼梦有些害羞,粉颈染上胭脂色,女儿羞态尽显。
她嗔羞道:“不怪你是家族长辈同意的。”
从正妃变为侧妃,其实心里难免会低落,做不到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