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愕然片刻,说道:“末将卑鄙,怎么能和厂公相比?”
“所以说嘛,黄将军和咱家都是苦出身,况且咱家不识字。要说黄将军可还是识得几个呢……”魏忠贤笑吟吟地说了些入宫前地苦难,黄石也陪着他忆苦思甜了一番,最后魏忠贤扯了扯身上的大红袍子:“咱家现在虽然换了身皮,但心里面从不敢忘本,所以将军大可不必那么拘谨。如果不是怕弄脏这身衣服。咱家还真想和黄将军并肩坐在门槛上扯话,那有多痛快啊!”
黄石听魏忠贤说得有趣,也不禁莞尔:“厂公说笑了。”
把两人间的隔阂消除不少以后,魏忠贤又关心地问起了黄石在京师的见闻。黄石深知魏忠贤的耳目众多。自然不敢不据实相告。至于自己最近和孙之洁还有毛承斗的关系,黄石根本没有丝毫隐瞒的念头,所以自己和他们一起喝茶、听琴地事也就和盘托出了。
就是……唯一让黄石感到犹豫地是,他或许该把孙之洁带来地那个人掩盖过去。但是黄石担心那天几个人在亭子里见面之事,已经落在锦衣卫眼中,要是自己隐瞒可能会让魏忠贤不快――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宽厚的老农形象,但黄石知道面前地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左右为难的黄石一边放慢讲述的口气,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就在这个时候,魏忠贤突然插口道:
“上个月……”魏忠贤眉毛皱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他轻轻在额头上一拍:“对,是九月二十六日,黄将军是不是见过方震儒的公子。”
黄石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变了一下:“正是,厂公明鉴。”
那天孙之洁带来见黄石的正是方震儒的儿子。王化贞在广宁大败之后投奔阉党。魏忠贤自然不能杀他了。于是就把方震儒拖出来顶王化贞的缸。
一番审问之后,给方震儒定了个结论。说由于方震儒贪赃五十两银子,导致了广宁大败。那方震儒为官一向清廉,作了二十多年巡按,家中还是墙徒四壁。官府虽然定他贪赃五十两,但是最后从他家里连十五两银子也没能抄出来,官府就把方震儒地女儿扣押,准备过些时候把她卖掉抵偿赃银。除此之外还要杀了方震儒的头。
方公子四处奔走,借了些银子想补上赃银。但每次他借来银子后,主审官必定以此为借口进一步坐实方震儒的贪赃罪,贪赃的数目也节节攀升,最后达到了三百多两。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非要杀方震儒不可,也一定要把方公子地妹妹卖了。
“唉,咱家做了些让方公子不快的事,想必方公子不会说咱家什么好话。”魏忠贤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拿一边的茶碗:“黄将军不必告诉咱家他都说了什么,咱家也不想听。”
此时黄石心里已经是一迭声地连叫厉害。因为奏章上没有方公子的名字,所以黄石才一直考虑别把他吐露出来。如果黄石对魏忠贤撒谎,然后被魏忠贤识破的话,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就恶化了,这趟进京落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就算魏忠贤不点破,黄石也难免疑神疑鬼,很难做到神态自然了。
现在魏忠贤根本没有给黄石选择撒谎还是不撒谎的机会,他目前还不想给自己添这么个敌人。只要把这层关系说破。黄石就处在中立的位置,而不会是东林一党。
“厂公容禀,”黄石知道瞒不过去,不得已只好把奏章从自己怀里拿出来了。他伸手在封皮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孙公子和方公子让末将把这封奏章上呈给天子。”
“噢?”魏忠贤脸上仍保持微笑,轻轻嘬了一小口茶后把茶碗放了回去,然后双手扶膝对黄石正色说道:“那正好,一会儿见了万岁爷,黄将军就可以完成他们地托付了。”
“厂公明鉴。末将已经看过了这封奏章,里面是……”
魏忠贤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制止了黄石继续说下去:“反正不会是说咱家的好话地,这个咱家心里有数。但黄将军是手握御赐银令箭的节将,如果黄将军要上奏天子,那大明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阻拦的。咱家想来,黄将军想必抹不开方公子和孙公子的脸面,所以已经答应他们转奏了。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将军就把这奏章递给万岁爷吧。”
顿了一顿后,魏忠贤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和蔼的笑容,双手也再次平放到了膝盖上,语气郑重地说道:“万岁爷明鉴万里,如果万岁爷认为咱家有过。咱家认罪伏法就是。今天黄将军肯提前告诉咱家这件事情,已经足见盛情,咱家也不能让黄将军为难啊。”
正德年间,文臣是靠一员胜利归来的武将。在皇帝面前痛陈宦官刘瑾之过,才将他扳倒。以黄石自己私下地揣测,孙之洁这个书生肯定想仿效当年倒刘谨之故伎。但今天魏忠贤地形势和当年刘谨地处境大大不同。目前魏忠贤已经是倒东林党地旗帜,身后有齐、楚等党的大批文官,而且皇帝对东林的印象也极为不佳。眼下的魏忠贤不是能靠一个武将在兰台答对就能扳倒的。
黄石明白这个道理,他料想魏忠贤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天魏忠贤这一番说得冠冕堂皇,只要他黄石不是东林的死党,就断然没有在递奏章时添油加醋的道理。那么天启很可能就会觉得东林党是无孔不入地找人上书翻案。本来就很讨厌东林党地皇帝只有对那帮人更加厌恶,所以魏忠贤根本不怕他黄石去递奏章。
何况就算黄石是东林党的死党又如何?魏忠贤面子上把这件事情做的堂堂正正,也没有阻拦黄石上奏章。那天启皇帝恐怕一了解经过就会认为魏忠贤光明正大,黄石自己倒是朋党意气――嘿嘿,边将和朝中搞朋党是犯了大忌,我是嫌自己命长么?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并不强求黄石站到他的一边,只是希望黄石能保持中立罢了。而且他刚才地态度似乎表现出他愿意奖励黄石的中立。仅仅这一条魏忠贤就比东林党做的漂亮太多了。黄石不禁想起孙、方二人把奏章塞给他的时候地言辞,那根本就是在逼黄石为东林党效死。因为他一开始的不信任和后面的犹豫。黄石还险些被归类到阉党和奸佞的行列中去。
等见到了魏忠贤的表态后,黄石就明白为什么权倾朝野的左光斗一伙儿会斗不过魏忠贤了。他相信任何时候骑墙派都占大多数,“若非同道,即为仇敌”的东林党分明就是把大多数人全推到魏忠贤那里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杀魏忠贤,这老魏头本来也是想在党争中骑墙的。
黄石当着魏忠贤地面思考了半天,魏忠贤悠然自得地喝茶,也不急于催促他。
半晌,黄石就坐在椅子上一欠身:“厂公果然是襟怀坦荡,末将佩服。”
“呵呵,黄将军过奖了。”魏忠贤展颜一笑,他觉得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保证,而且这个黄石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可以放心让黄石去见天启了:“黄将军再稍坐片刻,咱家这就再派一个人去看看万岁爷有没有空闲。万岁爷要在兰台召见黄将军,咱家就不奉陪了。”
此时魏忠贤已经是稳操左卷,所以故作大方地连监视都不亲自去了,反正兰台君臣对答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小太监,眼前的黄石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厉害的。
黄石见状连忙应了一声:“厂公,且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到来给大明的党争带来了一些变数,直到现在熊廷弼和方震儒案还没有执行,所以黄石也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身度外了。
魏忠贤眉毛挑了一下,和气地问道:“黄将军还有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