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狂澜(下)
崇祯元年二月
福建巡抚已经宣布要征收靖海税来巩固海疆,这次他为了自己的仕途也算是拼尽全力,硬是说服福建布政司将来只要靖海税的三成,这笔钱在名义上是用来给福宁镇兴修驿站和官道的。以往漳州、泉州两地的海税只是对来港口停泊的船只进行收费,每月大约有十万两银子左右。
现在黄石和朱一冯搞出来的东西与以往的海税大不相同,靖海税规定所有通过台湾海峡的船只都要交税,而且价格由福宁镇说了算,不用上报朝廷许可,所以大家都明白这靖海税的钱比以往只多不少。
更何况以往的海税大部要解送中央,福建布政司自己能截留的一般只能有两、三成,一半还要归福宁镇所有。现在既然已经下令禁海,所以税款一两银子都不用运去南京或是北京,因此福建布政司上下官员都有不小的兴趣。
就算按照以往的海税来算,一个月布政司也能白拿三万两银子,如果黄石再提高税款,地方官认为一个月五、六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能。至于拿大头的福宁镇一年收入一、二百万两银子自然也不稀奇,这个风声很快就在闽省不胫而走,志愿加入或是嫁入福宁镇的人于是乎就更多了起来,差不多把官兵前一段失利的影响完全抵消掉了。
在这个靖海税的基础上,福宁镇终于抛出了筹划已久的靖海大借款,这是一种时期长达十二年的高息借款,从第三年开始,福宁镇会每年偿付借款额的三成银,十二年后实现还款百分之三百。福宁镇拼命鼓吹靖海大借款以靖海税为抵押,品质有绝对的保证。同时还有福建布政司给做担保。
这次黄石为了便于筹款,还专门组织人印刷精美的借据,靖海大借款的从上到下借条分为一千两、一百两、五十两、十两、一两五种模式,是一种不记名可兑换证券,黄石希望这样搞能让证券流传得更广一些,也就是多借些钱出来。
当然,防伪也是很重要地,最近一个月福宁镇军工司一直就在这方面忙碌。总算是把原始的水印、雕花都搞出来一套。最后债券上面还密密麻麻地盖满了各种印信,甚至把黄石的个人签名都雕成了版,也一口气印在了靖海债券上。
最近由于海盗闹得厉害,闽商的钱多都砸在手里花不出去,这次有黄石这样名震天下的人作保,加上一年期的平蛮大借款也偿还得不错,于是就有很多人跑来购买靖海大借款,这个时候可没有保险公司。自己在外面跑买卖有不小的风险。
现在黄石在大家面前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门后面是一条全新地致富之路,通向一个前所未见的宝库。以后大家什么都不用干了,只要在自己家院子里坐着看天空,十二年内本息就合计百分之三百。这个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于是不少人都趋之若鹜。
二月二十日,泉州
今天靖海大借款正式开始发售,第一批债卷黄石总共印了一百万两银子。黄石因为急于用钱。所以他这批债卷还给购买者打了两个月的小折扣,借款日期就从崇祯元年元月一日算起。结果购买情况出乎黄石和朱一冯的预料,仅仅一天,一百万靖海大借款的债卷就被人买走了七十余万两。
看着布政司外踊跃购买债卷的人群,黄石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有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再加印五十万两银子的债卷了。”
此时衙门里除了朱一冯和黄石以外,还有朱巡抚几个亲信地福建布政司官员。他们听了黄石的话之后脸色都有些发白,和欣喜的黄石不同,随着越来越多的债卷卖出去。这些地方官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了,万一将来还不上这笔钱,朝廷肯定要杀人做替罪羊地。
黄石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担忧的人,他还对几个文官讲解说:“诸君放心吧,我们这叫以未来的繁荣做抵押、来渡过眼前的难关,也叫做今日花明天地钱,乃是这世上最神奇和优秀的理财方法。”
“不就是寅吃卯粮么?”一个文官在背后小声地嘀咕道,黄石闻言只是哈哈一笑。
现在朱一冯已经没有什么文官的架子了。他急忙对黄石说道:“黄帅。我们赶快建水师吧,这仗一定要打赢。不然几年内我们哪里去凑这么多银子。”
“如果能借到更多的银子,我们不就能更快地肃清海寇,然后开始收靖海税了么?”黄石满不在乎地反驳道,略一停顿后就自言自语道:“就这么定了,末将这就赶回霞浦,再加印五十万……不,一百万两银子的靖海大借款,回头送来朱巡抚这里。”
在黄石出门前,朱一冯又拉住他的衣服,满脸激动地说道:“黄帅,这仗一定要打赢啊,不然我们那里去找几百万两银子啊。”
“哈哈、哈哈,”黄石大笑几声,安慰朱一冯道:“朱大人放心,如果两年之内平不了海寇,也就不用我们来操心还钱的问题了。”
见朱一冯脸色发白,黄石又连忙安慰道:“朱大人放心,就冲着这许多支持福宁军的义民,我们也会扫平海寇,还闽省父老一个清平世界地。”
“黄帅既有如此信心,那本官就等着听捷报了。”朱一冯似乎对黄石把购买债卷的人定义为“义民”有些不满,他转过身来看了看衙门外的大批商民,冷冰冰地说道:“什么义民?明明是一帮逐利之徒,一身的铜臭气息。”
二十五日,霞浦,福宁镇本部
“大帅,我福宁军已经将海贼大部驱逐出闽南,磐石营和选锋营的损失微乎其微。不过贼寇仍盘踞在中左所(厦门)铜山和澎湖等地,我福宁军没有水师。无法将其驱逐出去,贼寇时时登陆骚扰,我军兵力不够,一时恐怕无法顾全整个闽省。”
“嗯。”黄石看着地图半天没有说话。福宁军的水师覆灭以后,郑一官已经牢牢地掌握住了制海权,上万海盗可以凭借水路来回机动,而福宁军只能靠两条腿跑。为了以防不测,现在救火营都要留在霞浦老营。根本不敢撒出去作战。面对福建漫长的海岸线,官兵的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
在黄石离开地这几个月里,先后共有五千多条好汉来霞浦投军,他们加上天一营地部队,差不多又可以凑出两个营的战斗部队,只是缺少技术兵种而已。目前教导队正在霞浦大营对他们进行训练。黄石打算先不给这两个营配属炮队和工兵队,一旦把长枪兵和火铳兵练好就派出保卫福建沿海要点。
参谋军官又强调道:“航路不通,导致闽省收入锐减。柳将军那里来信说,平蛮大借款已经不能提供太多地银子了。”
第一批平蛮大借款已经进入还款期,加上到福建的海运风险大大提高,柳清扬现在每月的利润都低于十五万两,加上兑付问题。山东那里每月能补贴给黄石的银子已经下降到了十万两以下。柳清扬再次来信抱怨,他告诉黄石黑暗理事会是一只很能下蛋的母鸡,但当前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养肥它,而不是杀鸡取卵。
不过幸好“靖海大借款”办得还算成功。黄石地部队暂时还能有生存之路,这样黑暗理事会的压力也就不是很大。
二十万两白银转眼间就被黄石花了出去,十二磅铸铁炮确定了量产型,十八磅炮的测试版昨天被抬下镗床,今天就会开始实验射击。同时鲍九孙的军工司还递交给黄石二十四磅炮的生产计划,这份计划在黄石这里也就是走个过场,他签字以后军工司就会把二十四磅炮的设计和生产、测试列入计划表。
与此同时,十条战舰已经在修建中。这次黄石豁出去干脆就建一次性舰队。直接砍新鲜木头来造船,虽然这种船下水航行个十几个月就要散架,但对黄石来说这时间也基本够用,反正他也不打算同海寇鏖战个四、五年。
福宁镇的使者被派向浙江沿岸,这些人都是前福宁镇水师的军官,黄石让他们去侦察浙海沿海有没有能改造成军舰地大船,并让他们问明价格后迅速回报。同时还有军官被派向了云贵,在这个紧急关头。除了继续让山东商人从陈继盛那里购买木头外。黄石还决定走便捷的长江水道,也从云贵一并开始购买木头。
看着手下大量的生产计划和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物资数字。黄石是最能切身感受到福宁镇充沛活力的人,他对着周围地参谋军官笑道:“朝中的文臣都等着看我们福宁镇的笑话,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我黄石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了,也都觉得我说什么也凑不出建水师地银子。”
几个参谋军官脸上都充满敬仰,他们几乎同时高声回答道:“他们错了。”
“是的,他们错了。因为文官也不是铁板一块,虽然有无数人想看我黄石倒霉,但同样也有大批人想从我这里分功、分银子。很快,朝中的大人们就会寄希望于我平定不了海寇,最后还是只能哭着去求他们拉我一把。”黄石笑嘻嘻地扫着他周围的参谋军官们,大声问道:“他们会成功么?”
几个参谋军官一个个把胸挺得笔直,意气风发地回答说:“不会,那些狗官绝不会得逞的!”
“是的,诸君努力!”
崇祯元年三月,
朝廷的使者抵达福建,俞咨皋立刻得到了释放,并让他尽快向福宁镇本部报到以戴罪立功。同时,这位朝廷的使者还带来了另外一份旨意……
三月七日,霞浦,
今天黄石、赵慢熊、金求德、贺定远、杨致远和贾明河等福宁镇高级军官都到齐了,他们都是来给吴穆送行地,崇祯天子已经下令收回全国各地的太监,其中当然也包括各地的监军太监。根据以往的惯例,文臣负责调遣。而太监负责监督粮饷,现在崇祯下令把太监的权利也移交给文官,所有的监军太监都回宫听用。
“今日黄帅和各位将军能来送咱家,足见盛情!”吴穆举着酒杯团团敬了一圈,然后就仰头一饮而尽,跟着就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下嘴。
“吴公公请。”
“吴大使请。”
众人地声音却都很低沉,他们小声说完后,都轻手轻脚地把杯里的酒慢慢地喝完。然后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哈哈,咱家已经不是什么吴大使了……唉,咱家本来也不是大使,全是几位将军抬举。”吴穆现在身上只穿了一套普通地无品布衣,这次圣旨剥夺了他地官衔,还宣布他为待查的钦犯。陈瑞珂和张高升也被同时调回京师听用,圣旨里就让他们顺路押解吴穆回京。现在这两个人还像往常那样站在吴穆地身后,但此时他们都如同做错了事的两个小学生。畏畏缩缩的仿佛很不自在。
“张千户、陈千户,一路顺风。”黄石又领头向这两个人敬酒。几年前他们跟着吴穆来长生岛地时候,还不过是两个小旗官,但现在都是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千户,京师现在正在议他们二人在西南的功劳。据说很可能就要赏赐他们指挥使官衔。
“谢谢。”两个锦衣卫千户小声应道,闷不做声的把酒喝掉。
从迈上长生岛开始,那时还是三个小人物的吴穆、陈瑞珂和张高升就总凑在一起喝酒吹牛,顺便聊聊他们争取富贵的志向。这个习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见两个人喝完后,吴穆就如同平常喝酒时一样,大大方方地举起酒壶给他的两个押送官满上,两个人也如同往常一样地点头如啄米:“谢吴公公。”
“宫里已经有消息传来了,有好几个人举报咱家是魏公公的……”
吴穆地话才开了头,陈瑞珂和张高升就打断他,齐声大喊道:“吴公公!”
吴穆还是一脸的不在乎,他晒然一笑:“咱家怕什么?就算天下的人都说魏公公是叛逆。但咱家还是要叫他老人家一声魏公公!”
众人都沉默不语,吴穆就自顾自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宫里有人说是魏公公把咱家挑进宫的,还说是魏公公让咱家去长生岛地,还说是魏公公一直在提拔咱家……这些他们都没说错,所以这次他们构陷魏公公谋逆,就说咱家也是知情者。”
“东林党要穷治此案,要录咱家的口供,要逼咱家亲口承认魏公公谋逆。”众人还都保持着沉默。吴穆反倒哈哈一笑:“但咱家只会大声说:这不是真的。魏公公纵有千错万错,但他对先帝是忠心耿耿的。”
吴穆已经写好了一封奏疏。他把这封奏疏交给陈瑞珂,让他转呈给皇帝:“听说大部分人都说了魏公公地坏话,那些不肯附和的都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吴穆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脑海里又回忆起了板子落在屁股上的痛楚:“咱家绝不会落在这些小人手里的,咱家是绝不会哭着求饶的。”
黄石忍不住开口道:“吴公公!”
“黄帅你什么都不用说!”吴穆猛地把右臂往前一推,五指一张就把黄石的话堵回了肚子里。吴穆制止住黄石后,慢慢地又把手臂缩了回来,双手缓缓放到膝盖上,大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侃侃而谈:
“咱家知道黄帅想劝咱家忍一忍,先度过眼前地难关再说,但咱家是不会这么办的。咱家从小跟师傅跑江湖,一开始就知道滴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如果没有魏公公的话,几年前咱家就饿死在大街上了,没有魏公公的话,咱家也不会被派去长生岛,不会有机会认识黄帅和各位将军,还有……”
吴穆又转身朝陈瑞珂和张高升抱了抱拳:“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两位兄弟。”
两人都恭敬地抱拳回礼:“吴公公客气了。”
吴穆又转回来冲着黄石,一脸平静地说道:“咱家过了好几年的好日子,也攒下了不少积蓄,魏公公还允许咱家过继了儿子,祖宗的香火也保住了。咱家虽然是个公公,但却是个有志气的公公,恩将仇报的事情咱家做不来。”
黄石正色说道:“吴公公忠君爱国。义不辱身,我敬公公一杯。”
吴穆干笑了两声,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许多年来,咱家自认为是勤勤恳恳,忠于王事地,虽然……”吴穆地声音猛地低沉了一些:“虽然咱家收了黄帅不少仪金,但……”
吴穆地声音一下子又高亢了起来:“但万岁爷交给咱家地差事,咱家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咱家也从来没有拖过将士们的后腿,从来没有阴谋陷害过什么人!”
黄石亦点头称是:“吴公公能来给黄石做监军,确实是黄某的大幸。”
得到了黄石的肯定后,吴穆摇头叹息了半天,最后惨然一笑:“唉,如果咱家是一个文臣,就凭这么多年的辛苦,总能落一个善终吧。”
归根结底吴穆只是一个太监。皇帝无论如何处置他,都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吴穆精神略有些萎靡,跟着又振作起来,他解开身旁的一个小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绸包。郑重其事地递给黄石。
黄石双手接过了那个绸包,方方正正、沉甸甸的。他在吴穆期待地眼神里小心地打开了它,里面是厚厚的几册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吴氏兵法”。一看就是刚学会写字没几年的人写的。
“这是咱家几年来的心血,”吴穆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那套书册,目光温暖的就好似看着自己的儿女一样,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咱家常听人说什么‘万古留名一卷书’,唉,咱家不可能有子嗣,就总想着能留下点什么,也算是不白来这人世走了一遭。”
“黄帅。咱家想请你看看这书,如果有什么小纰漏,也请帮咱家改改,将来可以让咱家地儿子来出版。”
吴穆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期待,黄石轻轻点了点头:“吴公公放心,我一定会把它改好的。”
“如此多谢黄帅了。”
和告别长生岛前的那次宴会一样,吴穆最后喝了个酩酊大醉。宴席中他又一次为福宁军众将大唱了一番戏。喝完酒以后吴穆要陈瑞珂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着押解他回京的船走去。
黄石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就紧跑两步追了上去。把魏忠贤送给自己地那把佩剑解了下来,递到了陈瑞珂手里。眼睛却看着吴穆说道:“这把剑是吴公公递到我手里的,上面也不知道染了多少生人之血,吴公公就带去防身吧。”
陈瑞珂愣了一下连忙把剑接过收好。吴穆向来有些迷信,总是担心自己阳气不足,死后会有妖孽来侵犯他的陵寝,不但让他死后不宁,还会对他收养的儿子前途不利。吴穆常常说黄石这把剑罡气十足,黄石便送给他,做为陪葬也好保佑吴穆。满身酒气地吴穆冲着黄石又是一拱手:“咱家今生能与黄兄弟结识,足矣!”
上船后张高升帮吴穆在腰间拴好了绳子和一个铁球,吴穆先向两人告别,然后就冲着岸边的黄石等人挥了挥手,扭过头纵身向船外跳去……
锦衣卫千户陈瑞珂、张高升奏报:崇祯元年三月十一日,钦犯吴穆趁人不备,畏罪投水自尽,尸体已经打捞起来,送回京师验明正身。
三天后,三月十日,夜
这两天来黄石每天晚上都会到书房把吴穆的手册拿出来看一会儿,刚开始的时候黄石还颇有耐心地帮着他修改一番,但第二夜黄石就变得有些不耐烦。等今天晚上再翻开吴穆的遗书看了两页后,黄石终于哀叹起来:“这改写比重写还要累啊,吴公公是完全不得要领啊。”
发完牢骚后又过了片刻,黄石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审察起来,他手中册子里的字虽然都写得七扭八歪,但却一点儿也不潦草,每个字都写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通篇看下来全书竟然没有一处涂改,这又让黄石叹息了一声,这本书的主人到底打过多少次草稿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