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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节 开关(下)(2 / 2)

“自嘉靖朝以来,国朝已经数十年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了,竟然让北虏突破边墙。威胁京畿腹地。”

嘉靖朝蒙古破边也是明封疆大吏招惹来地风雨。当年的仇鸾认为蒙古犯边就是为了抢东西,只要把东西给足了他们自然也就不来抢了,所以仇鸾一直奉行送货上门地政策,蒙古人要米他就给米,蒙古人要布他就给布,后来蒙古人要盔甲、武器,仇鸾竟然也给了!结果蒙古人就大举入侵,发兵攻打北京。

“君忧臣辱。传我将令,福宁军立刻整军出发,在天津登陆,然后直向北京勤王。”黄石虎着脸看了他的手下一圈,大喝道:“诸君,我们定要把建虏打回老家去。”

福宁军军官们一齐攘臂高呼:“我们定要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黄石下令准备出发后,突然外面卫兵报告有两个登州小兵求见。内卫本来不想让他两个见,但他们说是前东江兵。而且抱着黄石的辕门说什么也不肯走。

听说是东江本部的士兵后。黄石略一沉吟就决定见上一见。毛文龙被害后,黄石派人去北京见过毛承斗。还送上一份奠礼,黄石对毛文龙及其部将是很有感情的。反正现在还有一点时间,黄石一面让内卫把人带进来,一面让人准备几块碎银子。

进来地正是白有才和孙二狗。他们本来是登州外的运粮兵,昨天返回登州时正好看见黄石的蛇旗,他们二人在海州之战的时候见过黄石的旗帜,也曾在万军之中看见过黄石地面容,等到他们看见营地里的白羽兵时就更加确信这是黄石的部队,所以急忙赶来求见。

两个人这次来本来是有事相求的,但白有才进帐后一看到黄石地面孔,竟然脱口大声问道:“黄帅,您这是回来反攻辽东了吧?一定是要反攻辽东了吧?”

听到这话以后,孙二狗一时也愣住了。他们兄弟二人虽然逃上了东江岛,但仍念念不忘要再次跟着毛文龙返回大陆。等毛文龙遇害后,东江军就开始人心涣散。后来袁崇焕要裁减东江军,陈继盛也无力维持几十万辽民的生计,就劝手下将领带着部属、百姓去山东登州。

这道命令一出,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一旦踏上去山东的船,那这辈子恐怕就没有机会再回故乡了。于是渐渐就有人开始逃亡,这些人逃去哪里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破口大骂的话语却仅在嘴边打转,都感觉自己无法骂得很理直气壮。

不过陈继盛也是东江人,在东江军中也算素有威望,大部分战兵最后还是选择跟着他留下。而其他一些军户则踏上海船,跟着长官来到山东这片陌生的土地。白有才和孙二狗就跟着潘参将上船,来到山东登州讨生活。

“黄帅,我们想跟着您反攻辽东。”

看着两个人脸上的热切期盼之色,黄石感到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是的,我是回来打建奴地。”

两个人脸上都显出轻松欣喜的表情,在片刻地松弛和兴奋过后。白有才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黄帅,毛大帅……大帅不在了,毛大帅不在了啊。”

孙二狗刚刚的欣喜顿然消失,听到白有才的哭声自己也悲从中来,抚地痛哭起来:“黄帅,毛大帅救了那么多的人的命,可皇上也不为大帅报仇,听任小人冤枉大帅、冤枉我们。”

等两兄弟平静了一些以后。黄石才知道他们还有一件事情要求自己帮忙,那个潘参将带领一万多辽民来登州生活,但前些日子潘参将又被捉拿了起来,说是他要谋反。

白有才很快把潘参将以前的亲兵队长马鼎找来。马鼎见了黄石也是惊喜交加:“黄大帅,有您主持平辽大业,那反攻辽东定是指日可待了。”

黄石微笑了一下,就让马鼎把事情经过讲一讲。黄石早就知道潘参将是山东人士,但他不知道潘参将曾经是山东一个举子家地逃奴。等潘参将在东江镇立功晋升后,毛文龙觉得此人憨厚老实,就两次派他回登州押送粮草。

期间潘参将去见过他地熟人,不过现在他已经是堂堂武将,以前地那个举人老爷自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潘参将既然奉命押送粮草。自然全心全意为东江镇着想,他这个人又认死理,说什么也不同意登州克扣东江镇地粮草,因此就在文官中落下了一个跋扈的名声。

毛文龙死后。潘参将带着上万兄弟到登州来,他仍是一副耿直的脾气,每次粮饷都据理力争,不肯和贪官同流合污,所以就被登州兵备道的几个官员嫉恨。最后登州兵备道的官员就借题发挥,既然袁崇焕说毛文龙有攻打山东之意,那潘参将来山东两次显然就是来侦查地形的,再加上此人本来就是举子家的逃奴。品行恶劣,遂请求朝廷剥夺潘参将地官声,下牢穷治其罪。

“兵部和刑部都批准了山东布政司的弹劾,那些狗官就把潘参将下狱了,请黄帅务必要救潘将军一命。”马鼎叙述完这个故事,脸上已经都是愤恨之意。

白有才和孙二狗也同声请求道:“敢请黄帅一定要救潘将军一命。”

“好,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这就去和登州知府说。他应该会给我一个面子的。”黄石对那个总是笑呵呵的潘参将还是有些印象的。那个耿仲明、孔有德嘴里地“潘傻子”是个老实人,黄石觉得自己不能看着他被冤死。

“这个潘一刀的事情下官确实不知道。这个案子也不是本官经手的。不过既有黄帅作保,那下官想一定是误会了。”甄雨村倒是很爽快,他查了查案件的卷宗,发现潘参将还没有被定罪,随手就批了一个条子,让下面地人胡乱找个理由结案,把潘一刀放出去:“既然是黄帅的朋友,那今天就可以派人去接走了,后面的善后就不用黄帅操心了,下官一定会亲自过问的。”

“多谢甄大人。”

“黄帅客气了,举手之劳。”

黄石出来后就把条子交给了千恩万谢的马鼎他们,还告诉他们自己临走前会去看看潘一刀,至于这次勤王黄石就不带他们几个走了。

收到勤王令以后,甄雨村觉得黄石这次肯定能立功,所以他也想借此赢得一份功劳。甄雨村这几天差不多把登州府库翻了个底朝天,总体效率要远远高于前些日子,很快就给黄石凑出了供一万五千陆军食用十天的粮食。

黄石觉得这些粮食暂时也够了,等他登陆以后还可以从地方得到补给。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后面选锋营有些船只还没有到达,而且有些部队刚刚登岸,不能立刻投入作战。黄石决定先让救火营和大半个磐石营出发,随后的部队也可以缓缓跟进。

除了部队战术展开的问题外,黄石关心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是关于情报保密,他很希望能给皇太极一个“惊喜”。从对手的角度看来,福宁军没有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是无法出现在正面战场上的,所以黄石相信皇太极根本没有把自己计算在内。

金求德和参谋司的人都认为皇太极不太可能知道黄石已经抵达山东。因为黄石前来山东并非作战,看上去不过是一次意外地停靠补给罢了。这种塘报属于优先级最低的朝廷信件,从山东布政司一级级走上去,就是过上两个月才到北京都不奇怪。

现在后金破口入寇,京畿一带的驿站网络大概都用来传递紧急军情,估计各种加急报告满天都是,像黄石这种低级的塘报肯定会被积压下来,所以参谋司认为一时不会有人注意到静悄悄来到山东地福宁军。

参谋司地判断很有说服力,黄石相信自己大军的出现一定能让皇太极大吃一惊。想象中皇太极震惊不已地样子给了他很大地快感;“我真想看看他第一眼看到蛇旗时的表情,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黄石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救火营和磐石营的一部分就启程出发,五天内就在渤海湾内侧登陆,而磐石营余部和选锋营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主力。参谋司已经开始就黄石的这个战略决心进行工作,这次黄石是在自己人的地面上行军,侦查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不过行军速度也和补给状况关系很大,黄石还是打算奉行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来迫使地方官府妥协。他手里有尚方宝剑和银令箭,知府以下地地方官如果硬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而如果他们好好配合的话,黄石也不介意多分他们一些功劳,想来这些人还是能分清利害的。既然补给能从地方兵站获得,所以黄石就下令要把行军速度提高一个档次。争取在官道上达到每天强行军六十里以上,平原地区更要提高到八十里以上。

部署好军情后,黄石就带着几个卫兵去看潘一刀,他估计以潘一刀那个脾气。很可能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因此还让卫兵带上了一份福宁镇的特制伤药,还有两只活鸡和一些补品。

走到马鼎地营帐门口后,黄石就笑着和门口的白有才打招呼,但白有才的神色严肃异常,他欠身抱拳,脸上没有丝毫的欣喜:“黄帅!”

黄石扫了一眼站在门口地几个人,他们一个个都把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黄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快步走到营帐门口停下,黄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撩门走进营帐中。

马鼎站起来向着黄石鞠躬行礼:“黄帅。”

黄石已经没有心情回礼了,他缓步走到床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在潘参将耳边轻声叫道:“潘兄弟。”

“黄帅,潘将军已经听不见了。”马鼎的深沉的声音在黄石背后响起。

黄石伸出手想抚摸一下潘参将的额头,将要触及他的脑门时却停住了手。黄石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头也不回地问道:“马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黄帅话。我们兄弟几个已经打听过了。”马鼎地声音微微发抖。今天他们把潘参将抬回来后,全营的兄弟都愤怒了,登州府的牢子也不愿意惹祸上身,就把潘一刀的遭遇告诉他们了,不过一直强调是兵备道官员干的,和他们这些牢子无关。

“……那些狗官要逼潘将军承认他来登州督粮是假、为毛大帅侦查地形是真,潘将军当然不会出卖毛大帅,那些狗官说……那些狗官说皇上都承认袁狗贼做的对、做得好,他们问潘参将是不是想翻皇上的案……”

黄石看着床上遍体鳞伤、已经半死不活的潘一刀,轻轻地问道:“潘兄弟一向说话耿直,他大概说了什么不好听地话了吧?”

“黄帅明鉴,潘将军会说什么话?潘将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毛帅冤枉’。结果那些狗官就坏了潘将军地眼睛,又刺了他的耳朵,但……但既便如此,潘将军还是不停地喊‘毛帅冤枉’,结果……结果那些狗官就把潘将军地舌头也割去了。”

黄石缓缓单膝跪倒在潘参将的床边,轻轻地为他整理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一直静悄悄的潘一刀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使劲地攥住了黄石地手臂。拼命地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黄石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潘一刀一直在喊什么:

“毛……帅……冤……啊,毛……帅……冤枉啊。”

潘一刀那健壮如牛的身体已经变得单薄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但他抓着黄石的手却仍像他挖掘海州城墙时那样有力:“毛……帅……冤枉,毛帅……冤枉啊。”

黄石一言不发地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只感到自己的胸膛正在越来越迅速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热辣辣的东西直从体内窜出来。

“潘将军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们没办法让他明白已经被救出来了。我们请好几个大夫看过了,大夫都让我们准备后事,说也就是这两天了。”

黄石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马兄弟,潘兄弟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潘将军只是不停地为毛帅喊冤,希望能给毛帅鸣不平。潘将军到现在还认为皇上只是被小人蒙蔽了。”马鼎地语气还是非常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黄石一直不忍心拔出手来,但潘一刀含混的声音嘎然而止,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异响,头一歪垂向旁边。折磨潘参将已久的痛苦终于离他而去。这个不会哭的男人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潘一刀还咧着嘴做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呼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淡淡叹息。

黄石默然良久,曾经战友地手虽然渐渐变冷。却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不曾诉说,黄石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尸体,急促地大声地说道:“潘兄弟,你的冤屈我知道了,毛帅的冤屈我也是知道的,我一定为你们鸣冤报仇,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崇祯二年十三日,蓟州附近,黄昏时分,黑色地人群正从东北方拥入蓟门外的一线天通道,这道洪流急速地向前流动着,很快就流动到了蓟门的脚下,

在蓟门的背后。从这里到京师地大道上。曾经云集其间的勤王军队已经被统统调走了,蓟辽督师袁崇焕在这里只留下了他的嫡系部队――关宁铁骑。

在蓟门后方。是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从嘉靖朝后期开始,这片大地已经有数十年没有遭遇到战火了,几代人和平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过着他们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一棵光秃秃的树后,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姑娘抬头遥望了一眼远处隐约可见地燕山山脊,接着又把头羞涩地垂下。在这个年轻姑娘背后,一个同样穿着鼓鼓囊囊棉袄的年轻人正在向心上人吹嘘他的财富:“俺养的两只小母猪特别的健壮,上次去赶集的时候有人想用高价买,可俺还不肯哩!”

那青年说着又拍了拍两人旁边的大树,像个男子汉一样挺直了胸膛:“等这颗树发芽的时候,俺就去找你爹提亲。”

“嗯,”姑娘垂着头小声应了一声,还细声细气地说道:“当家地。”

少年情侣背后就是一个小村庄,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村口,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手忙脚乱地招架着一大一小两个幼童地进攻。那两个幼童也都各自拿着一根枝条,两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严肃地对爷爷发动着攻势。

“来得好!”爷爷大喝声中侧身一闪,让开一个小孙儿地直劈,然后在他屁股上轻轻抽打了一下,同时还威严地叫了一声:“少侠,看仔细了!”

村子里,一家中年妇女正和女儿一起烧水准备做饭,而父亲则正在后院喂牛。牛站在那里慢慢咀嚼着干草,男人在用力帮牛擦着身体,等他把耕牛清洁好后,男人后退了两步,欣赏着自己这位全身光鲜的老伙计,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好家伙,真壮。”男人在他的老牛身上轻轻拍打了一下,然后又顺着牛的背轻轻抚摸起来。那牛也暂停进食,抬起头来用大眼睛看了看主人,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叫声作为响应,然后又再次低头开始吃它的干草。

黑色的洪流还在向前迅速的流淌,涌动着从蓟州堡旁边流出一线天狭道,这洪流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又开始加速。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洪流满溢过燕山山脊,然后继续地奔腾着,淌向燕山背后的京畿平原――在那一片已经不设防的广阔平原上,布满的尽是安静的村庄和毫无戒备的老百姓。

马蹄声过去后,随即是无数车轮的滚动声,成千上万留小辫的人正用力地推着手推车,喘着粗气奋力向西前进。他们都专心致志地推车前行,几乎没有人向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蓟门关看上一眼。

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燕山的山岭间,群山似乎也被这嘈杂声惊醒了,它们嗡嗡作响着发出低沉的回声,这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如果你仔细聆听,它们好似正在发出质问;

袁崇焕,袁崇焕!

金銮殿上,拍着胸膛向天子许下“五年平辽”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兰台对奏中,亲手接过皇帝双手奉上的尚方宝剑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来到蓟门之后,满口向朝廷保证“必不令奴越蓟西一步”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以一言而系京畿万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亿万生灵福祉的人,难道不是身为蓟辽督师的你么?

你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抵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抵抗?

你到底为什么不抵抗啊?

只是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顾不得去细心分辨群山的呼声。

一个梳辫子的人把小车推出蓟门谷道后,停下来擦汗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蓟门――那上面甚至连烽火都没有点燃!

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后金军队兵不血刃渡过蓟门天险,侵入大明京畿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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