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六亿人的国家,他有五千年璀璨文明历史,在其广袤的国土上,到处可见他们的历代文化遗迹。在他的历史上诞生过孔子、老子、墨子、庄子这样伟大思想家、哲学家,诞生过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等一大批伟大的诗人、作家,诞生过鲁班、李冰、张衡、毕升等发明家、水利学家,当然,他还诞生过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等等开疆拓土的帝王。造纸、火yao、指南针、印刷术,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这些发明都是从这个国家流传到外界去,这个国家在几千年中经常居于世界文化的前列,只是在近百多年间才落于我们欧洲人之后。当欧洲出现蒸汽机后,这个巨人沉睡了,任凭外界如何巨变,他还是深沉地睡着。这个国家就是中国。
法国皇帝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是东方一只沉睡的雄狮,但愿这一只睡狮永远不要醒来。当它醒来之时,世界将为之震颤。”
拿破仑的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高度警觉,一八四零年大英帝国用坚船利炮将沉睡着的狮子惊醒了,十年之后,在中国广西省一名叫洪秀全的失意秀才发动一场暴动,十五年的战争宣告大清帝国成为历史名词,在远东一个崭新的中国出现在世界面前,睡着的狮子苏醒了,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俄罗斯帝国、西班牙先后败在这个占全球四分之一强人口的国家手下。苏醒的中国对世界大肆咆哮,挥舞着他们的拳头,威胁说要将历史上曾经属于中国的土地全部收回去——不管是唐朝的李世民还是蒙古的成吉思汗,只要中国人到达过的地方都是他们的。继蒙古铁骑后,中国人再次对全球构成一股恐惧,如不遏制这些黄种人在全球的扩张,百年后地球上将只剩下一个人种——中国人。而俄罗斯的使命就是在黄种人成为地球统治者之前,将他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一九零零年俄罗斯外相罗班诺夫;劳斯妥夫斯基所著《自由与民族——俄罗斯的历史使命》
虽然是江南,但早春的清晨还是显得有些清凉。铁灰色的天空于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几颗晨星留念在浩瀚的空中,眨着眼窥视下界芸芸众生,世间渐渐复苏,而它们却不得不退居至幕后,期待着夜幕再次来临。远山从黑暗中走出,将蒙蒙青黛色呈现在人们视野里,仿佛恒古以来从来没有变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看着它们的是现在的人类,还是远古的其他生物,它们只是静静地矗立在哪儿,一动不动。
城外寺庙里和尚敲响了钟楼里的铜钟,告诉那些做好了早课的和尚们可以解决温饱问题了,低沉浑厚的钟声在城市上空久久回荡着。公鸡早以打过鸣了,现在它们正很不绅士地巡视在自己的地盘上,寻找可以用来添饱肚子的美食。
城里的房屋鳞次栉比,一个紧接着一个,一片紧接着一片,虽高低有别新旧不一,却都是一样的颜色,从远处望去青灰色一片。一条小河从南面流入,在城里蜿蜒百转又从东面流淌出去。河水泛着一层黑色,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异味——本来河水是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翠绿色,只是自从二十年前市议会批准将城南规划成工业区后,一家家工厂相继在那黝黑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高大的烟囱整日朝外吐泻着浓浓黑烟,以前湛蓝的天空与市民告别了,而这条哺育了无数人生长的河流也日渐憔悴,现在终于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天空渐渐通亮,城外钟声敲过之后,整个城市苏醒过来。三两成群蓬头垢面的妇女端着各种家什出现在河边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她们见到熟悉的街坊邻居彼此亲切地打着招呼,笑声充斥在城市上空。与热情比起来,人们的所作所为就显得不那么文明了。一些青巾包着头发穿着露出一节玉臂的碎花短褂的女人端出马桶将里面积储了一夜的秽亵倾入原本已经有些阴黑的河中,摇些河水在马桶里,芊芊玉手握着竹刷费力地洗刷着,完事后将桶里污水再倒入河里。另外一些打扮差不多的女人就在距离她们不远地地方,熟视无睹地用同样的河水伸出同样玉手洗着买来的蔬菜。自从这条河边住了人后,这样的场景就一直延续下来,司空见惯了,大家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当女人离开河边回到自己家里去后,男人们出现在河边,有的提着一个鸟笼刹是神气地踱着四方步在青石板上闲庭信步,有的伸个懒腰摸出大烟袋坐在门前石凳上,吧唧吧唧美美地吸上两口,对过往熟人不停眯着眼笑着点头打招呼,有的三五人聚集在一起,交流着自己道听途说得知的各种消息——基本上是些小道消息。还有些热爱自己身体胜过一切的开始了晨练,这些人信奉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早上锻炼一下身子骨对将来的长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淡青色的袅袅炊烟从各家厨房溜了出来,在城市上空汇集成一片淡淡的青灰色雾团,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柴火与早饭的清香。小巷里传来女人们扯着嗓子唤夫喊儿叫他们吃早饭的声音,那些老少爷们儿在屋里人三呼过后才结束了自己饭前活动,一个个慢悠悠回到各自家中。
这是一间老旧的木板房,从外面望去,不大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与周围房子一样,用来挡风遮雨的木板泛着成块的青黑色,春节贴的春联还留在房门两边,只是原本红色的春联退色退的厉害,上半截还是红的,到下面却变成了淡黄色。一把缺了一角腿的凳子横在门口,在凳子前面地上摆放着一只有些残破的竹编,淡淡的清香从竹编里飘了出来,散发在四周,寻着清香望去,竹编里堆放着一丛细嫩的藜蒿。晨曦透过半开的房门投入房内,照亮半边房间,黑暗笼罩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半边通亮,半边阴暗,显得有些阴森。
“妈,老师说让我们每人带十块钱到学校去,下星期我们要到烈士陵园踏青去。”徐永晋埋头大口喝着稀粥,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一抬头,徐永晋眼睛盯上了坐在上位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早上报社送上门报纸的父亲:“爸,给我三块钱!”
“没有!”一边喝粥一边看报的徐建国头也没抬,闷声答道。
“这孩子,三块钱又不是小数,到烈士陵园哪用得着这么多?这事你昨天干啥不说?自从上学后,烈士陵园不是每年清明都去,以前又没有收钱,这次怎么要收了?招弟,别再吃了,再吃都快赶上水桶了,你看看你现在体型,再胖下去谁还会娶你?要吃好了帮我收拾一下。女孩子家,家务活都不做像什么话!”
坐在徐永晋边上正细嚼慢咽的徐倩听到厨房里母亲又再数落了,一脸不快地放下筷子,很不情愿朝厨房走去。
招弟是徐倩在小学以前的名字,年轻时的徐建国很有些大男人主义思想,在刘舜英生下第一个孩子,卧室里传出孩子第一声哭啼时,徐建国兴高采烈冲将进去,却发觉生下来的居然是一个“不带把”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徐建国虽然不是徐家长子,用不着为徐家传种接代操心,可他还是期盼自己有儿子,见老婆生个女婴,大失所望下,徐建国连给女孩取名字他也没什么兴趣了。招弟招弟,希望这个女孩能给自己招来一个男孩,失望的徐建国给女孩取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别扭之极的名字。等徐招弟上小学后,因为名字没少让其他同学取笑过。女人是水做的,这话用在徐建国女儿读书时的身上再合适也不过了,给人家一笑话,徐招弟的眼泪就会从学校带回家里,连上学也没心思了,整天珠泪不断让人又爱又怜。在夫人枕边风吹了无数次,见女儿学习成绩由全班拔尖落到了中游水平,更因为徐建国这时候真的有了儿子,于是徐建国女儿就由徐招弟改名成了很有女人味的徐倩,在改名后给她转了一所学校,让她重新来过。改名后徐倩仿佛获得了新生,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只是让她心里不快的是小时侯父母叫自己“招弟”叫的太多了,改了名后作为父母在家里叫自己时却改不了还是喊招弟这个可恼的名字,徐倩说了无数回,父母也答应改正无数回,可他们前面刚答应,一转身又喊起了招弟,到最后徐倩也只能默认只要父母在世一日,招弟这词就要和自己一直耗上了。
徐倩比徐永晋大五岁,当徐永晋上高中时,徐倩却已经进入洵阳早报当了一年见习记者了。说起自己当记者一事,徐倩对古董般的父亲就一肚子意见。作为与新中国同龄的徐建国信奉传统意识,认为女子无才既是德,作为一个女人,用不着到外面找什么工作,只要在家搞点女红,再托人找一个有出息的男人就成了。所以徐倩在高中毕业后,虽然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可作为一家之长的徐建国却认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好嫁人了,用不着读再什么书,而且到北京大学读书要花很多钱,徐家的家底又不厚实,于是徐建国不顾女儿再三哀求,还是几下将一纸录取通知书撕的粉碎,让女儿趁早找个如意人嫁掉算了。
见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可又在父亲手上变成遍地白花,徐倩大受刺激,整天不是梦游般失魂落魄,就是哭着喊着要寻死寻活——而且还真的试过悬梁,只是因为担心受怕的母亲盯得紧,她还没有将脖子套进去就让母亲给抱住了,母女俩人当场哭成了泪人。徐建国让刘舜英一通数落,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在女儿面前虽然嘴还很硬,可心也软了下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撕毁,无法再去了,倔强的女儿要考其他职业学院,做父亲的也只能念叨几句,给刘舜英眼睛一翻,什么话都窝了进去。
徐倩的国文很好——女孩子在文科上总是比男孩子多一些先天优势,对大多数人来说,至少在死记硬背上男人是瞠目女人之后的。北京大学不能去了,徐倩只得参加九月份浔阳中等学院考试,考取了国文系。对女儿读国文,徐建国并不怎么反对,他还以为女孩子多愁善感,读点儿国文不过是以后心情不快时吟上几句唐诗宋词而已,那料想两年学习下来,女儿竟然背着大人参加了浔阳早报录取记者考试,靠着自己扎实的国文底子,徐倩一路凯歌,成了洵阳早报记者。
徐建国很喜欢看报,——在当今社会,只要读过两天书的都喜欢看报,报纸不光给大家提供了各种新闻,同时上面还有笑话、漫画、连载,是难得的用来消遣物事。只是报纸虽好,若是当记者却不好。当记者是要抛头露面,整天和各种各样人打交道的,这已经让徐建国心里一肚子不快了,更不快的是记者这个名词不好听。中国人喜欢简称,如徐建国所在工厂全称是浔阳造船厂,在说的时候大家不会将厂名说全了,而是说浔船;徐倩第一次考的大学全称是国立北京综合大学,大家说时都说北大……这样的简称在生活中无所不有,无处不在。同样的,在中国做记者也就不能脱俗了,如你是姓王的,大家会称你为王记,姓张的自然是张记了。让徐建国心烦的是汉字可以有很多种写法,可读法却很有限,记者的记与妓女的妓不同的写法可读音却一样,这问题就严重了,在一群大老粗嘴里,某某小有名气的记者就成了某某“名妓”,说者活灵活现,听者哈哈大笑,徐建国就是笑者之一。以前光笑话别人了,没想到现在徐倩居然会加入到记者行列中,那些嘴巴比天还大的同僚以后还不有得说了?她又不是男孩子,虽然取笑,大家也知道当不得真的,女孩子若是整天给人名记名记得叫叫,徐建国这张老脸实在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了。
很不满意的徐建国自然是坚决反对女儿到报社上班,希望她能赶紧找个婆家嫁过去。女儿大了,打是打不得的,可骂却可以,同时还可以威胁将她赶出家门,可惜徐倩这次却铁了心非要到报社上班不可,让暴跳如雷的徐建国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之老婆在旁边又没有帮自己(女儿上次的未遂自杀已经将刘舜英惊破了胆,她可不想再尝试一番与女儿作对的滋味了。),反对无效的徐建国又害怕逼女儿太急了,她再来一次自杀,十八般手段用过后,徐建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徐倩进了报社。徐建国气女儿不听自己话,徐倩怪父亲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如此一来,这一年里徐建国与徐倩进入冷战状态,父女之间虽然天天见面,却一天难得说上两句话。
“吃好了。”徐永晋一推碗,筷子重重敲在瓷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徐永晋用手随意地在嘴角抹了一把:“昨天我忘记了,作业那么多,又要背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子产不毁乡校》左传;鲁襄公三十一年)什么的,又要默写拗口的英语,还要记各种公式,烦也烦死了。以前我们都是乘火车到太乙峰去,老师说这次我们要走路过去,要在赛阳镇住一晚上,第二天爬山,回来还是走回来。姐!爸妈不给还是你借我点钱好吗?等以后姐夫上门时我少要点儿就是了。”
“不借!什么姐夫不姐夫的?影子都还没有呢,这话还是等有了后你再威胁我好了。”徐倩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来回要走一百多里山路,以前火车来回好端端的,这次怎么要走了?你们校长是不是疯了?一群中学生,要是路上发生意外怎么办?还要在外面过夜,老师晚上会帮你们盖被子吗?”徐永晋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脸不满地道。
徐建国放下报纸,坐在座位上附和道:“是啊,烈士陵园每年都去,不也就那样吗?有什么好多看的!你到学校去,就说咱们家没那么多闲钱!这次春游你不去了。”
“我说你们怎么这样呢?!”徐永晋见父母都不肯出钱,他父亲还说不让他参加与同学一起的春游,眉毛皱在一起,嘴马上嘟起可以挂油瓶了。“我都十六岁了,这是集体活动,要是不去会让别人说闲话的。不过三块钱,又不是三百块!”
“啧啧,年龄不大口气不小。还不过呢!你自己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光知道蹭爸妈从我这里骗一点儿,自己一分钱都不会赚,口气还这么大!出去玩一趟就要三块钱,这钱是咱家印的啊?”应该洗碗的徐倩见弟弟口出狂言,放下正在洗的碗筷,从里面走了出来。
“到烈士陵园扫墓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至于踏青不过是顺便的。爱国主义要时时讲、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一天不说,淡忘了,就有背叛先烈的可能。老姐你读书时候还不是每年都去?还记者呢!觉悟这么低,连小孩子都赶不上,难怪写出来的东西没人看了。”
徐永晋撇着嘴,一脸不屑地数落着姐姐。作为家里唯一男孩,姐弟之间徐建国和刘舜英总是宠徐永晋更多一些。这也造成了做弟弟的在姐姐面前容易放肆——反正父母只会帮自己,而不会帮姐姐。
“吓!谁说你姐写出来文章没人看了?小孩子不懂事别瞎说!招弟,你现在工作了,也有些钱,做弟弟的问你借一点儿,也用不着太抠门儿吧?”刘舜英见女儿柳眉倒竖,一副要找弟弟拼命的架势,连忙站在中间充和事佬。“咱们家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不过是个工人,我又没工作,没那么多钱的,三块钱虽然不多,可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说负担实在重了点。若是能不去,还是不去好了。而且要走百多里山路,这不是让你们这些学生遭罪吗!?”
“百来里山路算什么?小学课本里就说过建国战争中,解放军一天走百来里山路就跟吃家常便饭一样,那时侯军队里很多战士才不过十四五岁,比我现在还小呢!他们都能坚持下来,怎么我们两天走一百里山路就不成了?”
对徐永晋所说的话,徐建国嗤之以鼻:“建国战争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那时侯你要不走,清兵还不把你抓了过去,剐了你!那些士兵没办法才一天走百来里路。哪像你们,整天光嚷嚷着要买自行车,走上五里路一个个就叫苦连天。连五里都走不下来,还想走到太乙峰去?别做梦了!我开明的很,你要去也可以,我决不阻拦,不过家里没什么钞票,这三块钱你就别打家里主意了。这么大的人了,我在你这么大时已经下井背煤,赚钱补贴家用了。天天要背着百来斤的煤块走上五六十里地,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夜里满天星斗了才一步一步挪回家。每天到了家累的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只想赶紧睡觉,第二天好再出去多赚点钱,那像你?这么大的人了,只知道开口问家里要钱!”
徐建国的语气虽然不是很严厉,也没有破口怒骂一通徐永晋,可这段话一字一顿说出来却显得不容质疑,让徐永晋完全丧失了从父亲这里取得费用的打算。
徐永晋敢和母亲和姐姐顶嘴,却不敢在一家之长的父亲这里多舌,见父亲已经将话撂到这地步了,徐永晋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低下头,嘴里含糊地小声嘟囔着。刘舜英见到儿子垂头丧气,心里一软想帮徐永晋说两句好话,可一看丈夫脸色,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在徐建国唠叨自己以前怎么样时,事不关己的徐倩偷偷溜进了厨房,那边还有众多的东西等着自己收拾,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在客厅听父亲摆弄自己的血泪史。
从徐倩和徐永晋懂事时候开始,他们就记得父亲常常在对姐弟俩说起自己小时侯在煤矿背煤的故事,跟背煤故事连在一起的,还有父亲小时侯吃糠咽野菜,家里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直到衣服成了破布条,补的不能再补了。作为家中不高不低的儿子,父亲从来都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因为家里穷,父亲初中毕业就只好休学,参加工作赚钱去了。
对父亲所说的话徐倩和徐永晋在读书后是深表怀疑的,因为按照绝对掌握真理的老师所言,那样的日子只有在以前万恶的满清时代才会发生在穷人身上,可父亲出生在一八六八年,那时候已经建立起新中国,父亲成长年代是所谓“中国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的年代,人们再也不会饿肚子,没有什么国家再从中国掠夺银两,急剧发展的经济让人们口袋里金钱越来越多。土布早就进入历史博物馆了,纺织机大规模制造出来价廉物美的机织布让人人穿上了轻便舒适又便宜的衣服。当然,地球上继续过苦日子的人还是有的,不过那是英属印度人、黑暗大陆非洲人、日本人、俄罗斯人……可以说除了生活在中国蜜糖罐里的人们以外,地球上其他国家人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黄金遍地的中国人去让他们过上幸福日子。与老师所说相对应的是满街游走的西洋人,那些西洋人张口闭口都是蹩脚的中国官话,翻来覆去只是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能不能便宜点?等等等等,给人一看就是十足的瘪三样,看了那些削尖脑袋想加入中国国籍的外国人,做一名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就从徐倩和徐永晋心里油然升起。生活在这么好的中国又怎么可能发生父亲所说那样的事情?怀疑的结论有三个,一个是父亲拿爷爷在满清时候的事情当自己的来说了,一个是父亲有意夸大其词,用这些话吓唬自己,还有一个是学历不高的父亲对自己没有考上高中找借口,虽然这个借口很蹩脚,但还算是可以成立的借口。
听故事只要听一遍就可以,听的多了徐倩和徐永晋耳朵里都生了茧子,只要父亲一开头,俩人逃之惟恐不及,现在父亲说的是徐永晋,接受再教育的徐永晋是不能躲开的,而事不管己的徐倩若是还不溜就显得反应太迟钝了。
“李妈,我爸呢?”
王林斌从餐桌上取过餐巾纸,优雅地轻轻擦拭一下嘴角,搁在桌上,伸手将围着的餐巾解开,头也未抬随口问道。
“少爷,天刚破晓工厂里的刘经理就上门来了,说是厂子里有点事情,老爷听了刘经理的话饭也没吃就到工厂里去了。”站在王林斌身后的李妈在红木制作的餐桌上放了一杯从法国进口的苏打水,倒退一步说道。
王林斌有些不满地微微皱了下眉头,手扶着餐桌站了起来,嘴里轻声发着牢骚:“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有事情想和他说呢!不过一个工厂而已,有那么多人管着,让他们折腾去好了,哪来那么多事情,用得着早饭也不吃就往厂子里跑?李妈,我的书包呢?”
“在这,中饭我让老王给你送去吧?”
“用不着,中午我和同学到外面去吃。”王林斌接过书包朝外面跑去。
李妈踩着一串小碎步急忙跟着王林斌朝外面赶去,着急地叫道:“哎呀,我的小祖宗哎,外面的东西又不卫生,万一吃病了那可怎么办?到时候老爷可又要怪我了,还是让老王把饭菜送到学校吧。”
“哪那么多讲究?真要这么容易生病,馆子里不是就没人了?放心吧李妈,我爸不会说你的。我走了,再见!”王林斌拐过影壁消失在院门后面,声音还回响在李妈耳边。
“少爷,让老王送你吧?……唉,这孩子!……”李妈摇了摇头,慢慢走进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王林斌是王家唯一公子,连他老子也无法好好管教一下王林斌,更不用说一个佣人了。
李妈是王家佣人,原本她并不姓李,而是姓陆,只不过中国妇女在嫁人后名字都改变了,李妈因为嫁到了同乡李家,人们称呼她就成了李陆氏,或者李家婆娘。五十出头的李妈从小在鹿邑乡下长大,十五岁就出嫁并且在十六岁时生下了唯一的一个儿子。一八八九年,李陆氏十六岁的儿子在初中毕业后通过体检与文化测试,与同乡其他十六名青年一同离开家乡参加了海军。在经过半年训练后,李陆氏的儿子和他的同乡一起分到太平洋舰队,担任1200吨的老式木壳炮舰德庆号(舷号517。新式巡洋舰服役后原来老式巡洋舰改称炮舰,舰名以中国各县县城命名。德庆号为福州马尾造船厂制造,1872年下水,航速14节,改装后装备150速射炮两门,120速射炮4门)三等枪炮手——就是给炮位搬运炮弹的。
同年,由于美国装甲舰“缅因”号在哈瓦那港口爆炸沉没,美国向西班牙宣战,而西班牙当局因为动员劳工在菲律宾加固防卫,引起了菲律宾人民的反抗,此举让西班牙殖民当局开始残酷镇压菲律宾当地人民(包括中国侨民),中国政府向国内报道了西班牙殖民者屠杀了大量当地华人的新闻后,造成中国国内舆论哗然,中国政府在人民的强烈要求下,在1890年4月20日对西班牙宣战。
战争一爆发,太平洋舰队以肇庆号防护巡洋舰(一般叫1885型,舷号337,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设计,1888年下水4700吨,艏艉各1门8英寸主炮,每舷4门6英寸速射炮,还有6门120毫米速射炮,航速达到23节)率领三艘3600吨级防护巡洋舰韶州号、惠州号、雷州号(也叫1880型,或者叫州字型,舷号分别为331、332、335。此三艘防护巡洋舰也为英国设计,1881到2年下水,主要武装甲型的惠州号2门2门150毫米和8门120毫米速射炮,另外两艘乙型为8门150速射炮,航速均为21节。)再加上两艘老式炮舰作为先遣舰队。六艘军舰4月21日离开基隆基地,朝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前进,李陆氏儿子所在的德庆号就是这支先遣舰队中两艘老式炮舰之一。当时西班牙在菲律宾拥有一支小规模舰队,西班牙蒙托约上将指挥的三艘防护巡洋舰,四艘无防护巡洋舰和一艘巡逻炮舰就驻扎在马尼拉湾南部的甲米地。蒙托约还得到了岸上几个炮兵连保护。
四月二十五日中国太平洋舰队先遣舰队到达马尼拉湾,于夜间进入马尼拉湾狭窄水域。四月二十六日黎明,中国先遣舰队与西班牙舰队展开海战,一个小时后太阳刚升过头顶,八艘西班牙军舰就相继成了热带海鱼用来栖身场所,蒙托约海军上将在指挥战斗时被一发150炮弹撕成了碎片,一缕怨魂随着海风飘回伊比利亚老家。
消灭了西班牙在马尼拉湾海上力量后,六艘军舰对西班牙在岸上的炮兵阵地一通狂轰滥炸,到了中午,岸上陈旧的工事就被破坏殆尽了。先遣舰队的胜利为后面以两艘8500吨级装甲巡洋舰广州号、福州号(舷号202、203。装甲巡洋舰以直辖市、各省省城以及大城市命名。两艘装甲巡洋舰均为国产,1880年下水,装备8英寸主炮4门,6英寸炮6门,120毫米速射炮10门,航速18节。)率领主力舰队和运输船队登陆菲律宾主岛吕宋岛,彻底消灭西班牙在菲律宾武装力量扫除了障碍。
西班牙水手的炮术实在太糟糕了,战斗爆发后八艘西班牙军舰在两个小时交火中没有把一发炮弹打到中国军舰上,最近的一发炮弹落在了距离雷州号五十米外的海面上,让雷州号摇晃了两下,舰上几名新兵心跳动加快一小会儿,几条倒霉的热带鱼成了西班牙炮弹牺牲品。而中国军舰发射过来炙热的炮弹却发发朝着西班牙军舰要害而去,由防护很差军舰组成的西班牙舰队能坚持一个小时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西班牙死伤官兵达八百余人,而中国舰队只付出了阵亡一人,轻伤俩人的代价。胜利消息传到国内,各地敲锣打鼓庆祝海军大捷,祝捷电报雪片般从各地飞到太平洋舰队总部。
海军的胜利自然让李陆氏很是高兴,毕竟取得胜利的是太平洋舰队,而从自己儿子寄来家书中,李陆氏知道他就在这支光荣的军队中。不过李家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五月三日,两名身着黑衣的军人一脸严肃地找上门来了,这俩人是太平洋舰队政治部军官,他们给李家带来了灭顶消息——李陆氏的儿子在海战中不幸阵亡了。
李陆氏的儿子就是马尼拉湾海战中唯一的一名阵亡者,实际上说阵亡并不很准确,因为他是在战斗结束后,与其他水手一起,登上舢板打算登陆占领西班牙设在岸上的阵地。在舢板快要靠岸时,李陆氏儿子所搭乘的舢板被海浪打翻,舢板上十二名水手全部落水。当一名海军士兵必须会游泳,见自己人的舢板翻了,周围其他舢板纷纷靠拢过来,将海面上挣扎着的水手们一个个拉了上来。等将落水水手送到舰上一统计,十二人中九人一点事情没有,俩人手脚有轻微刮、划伤,失踪一人。
一番海战未伤一人让先遣舰队司令员感觉极为良好,再怎么说西班牙也曾经是世界海上超级强国,虽然现在已经雄风不在了,可如此干脆利落地让西班牙在菲律宾分舰队全军覆没,自己却未损失一人还是让人很有些得意的。在这时候发觉丢了一人,先遣舰队司令员的良好感觉立刻大打折扣,先不说军中将士如同兄弟手足,就是为了追求最完美结果也要将失踪人找出来。为了寻找失踪战士,先遣舰队将所有不担负任务的人员全部动员起来,数百人乘坐舢板在海上拉网般来回搜寻,不时有打扮齐全的潜水员在舢板翻了的水域周围浮起来。
天快要黑的时候,失踪战士终于找到了,他被倾翻的舢板压在了下面。也许是这名水手为了不让海浪把自己颠簸出去,在上舢板后,他用背包带将自己牢牢拴在了舢板上,可舢板翻后,他却无法及时从舢板上逃出去。当人们找到他时,这名水手早已溺水而死,这人就是李陆氏的儿子,马尼拉湾海战中唯一的红星勋章(注:红星勋章属于中国军功章中历史比较久远的一种,它的前身是红星奖章,于一八六三年二月颁布,当时是用来奖励战功的。不过在建国后,奖章授予方式进行了一些调整。以前的红星奖章分成红星勋章与红星奖章两种,红星勋章是以中国最高领导人名义授予自一八六八年五月十五日后,在主管当局领导下,以任何身份于中国军队中一个军种服役期间牺牲、因伤致死的中国武装部队成员或中国公民。而红星奖章授予那些服役期间负伤的中国武装部队成员或中国公民。当然,如外军军人在帮助中国军队作战中伤亡的,在经过一定程序审核后,同样有可能获得红星勋章、奖章。)获得者李作平。
噩耗传来,李陆氏当场就晕死过去。结婚十八载她只有一个儿子,可离开家活蹦乱跳的儿子现在只回来了一口装着骨灰的坛子,还有部队发的零花钱、抚恤金,这让李陆氏根本无法接受。李陆氏的丈夫听到儿子死讯后当场就疯了,也难怪,李家一脉单传已经五代了,因为穷,李陆氏的丈夫到三十岁才找到老婆,这个儿子对他而言不光是掌上明珠,同时寄托着传宗接代的使命,眼瞅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只要从部队回来就可以结婚,自己好抱孙子了,可这些现在都成了泡影,他无法不疯了。
其他地方的祝捷大会到了鹿邑变成了追悼会,县长、议长、议员一个接一个登门慰问,报纸连篇累牍都是李作平以前同窗好友,老师街坊的回忆录,哀荣到了极点。可对李家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慰问,再怎么回忆,自己的儿子毕竟不能再活过来了。
还没有从儿子战死沙场打击下恢复过来,又一个打击降临在李陆氏身上,一天黄昏,他那疯了的丈夫嘴里喊着儿子的小名跳入了茨刺河,等人们将他打捞上来,气早就没了。接到丈夫死讯,悲痛欲绝的李陆氏当场就要追随丈夫而去,幸好让周围乡亲拉住了,淳朴的乡亲怕李陆氏再寻短见,几个年龄大些的妇女整日守侯在李陆氏身边,跟她拉家常,嘘寒问暖,尽量减轻李陆氏悲伤。只是一年间接连没了儿子、丈夫,让李陆氏苍老了十年,头发变得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慢慢恢复过来的李陆氏不肯再在家乡住下去了——周围的一切都留有丈夫、儿子的痕迹。白天,李陆氏耳边常常响起家里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可等她寻声找去,却只有毡满灰尘的桌椅。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李陆氏又总觉得儿子正躺在自己床上,也许睡梦中的儿子将被子蹬掉了,等李陆氏爬起来走到隔壁以前儿子住的房间,空荡荡的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人不在,被犹存。每当这个时候,李陆氏只能一个人坐在儿子床边,心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结婚、生子、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从踉踉跄跄走几步就摔倒,到学会了奔跑,会叫爸妈了,会说话了,进了学校成了一名学生,早上离家上学,天黑从学校返家,爬在油灯下写作业。夏天到了,儿子跟在自己后面下田劳动,虽然没什么力气,却也学的像模像样。冬天,春节到时,儿子捂着耳朵在家门口放鞭炮,自己和他爸在家中抱饺子。终于,儿子长大成人了,当了一名光荣的军人,咧着嘴笑着离开了家乡,临走时还调皮地冲自己行了一个军礼(军礼是否标准李陆氏并不知道,反正她知道那是军队里才有的礼节。),转身和那些同乡跑了,这一跑就成了永别,儿子再也不会叫一声自己妈了。
虽然是炎热的夏天,可李陆氏的心却一块块冰裂开,眼里的泪水早就淌干了,剩下的只有撕心裂肺伤痛,连哭都哭不出,只能更痛苦。
神志恍惚的李陆氏整天梦游一般,这让她娘家人操透了心。改嫁是不现实的,虽然现在政府不兴什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了,可传统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去除的,李陆氏毕竟不是二八年华,还生育过孩子,到哪找合适的男人?继续守在李家?李家有太多让人伤心的什物,整天面对那些,恐怕很快她就会走上丈夫老路的。回娘家吗?娘家与夫家就在一个村子里,等于没有搬出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南方有人到鹿邑招保姆,李陆氏娘家人眼前一亮,觉得让李陆氏当保姆倒是个不错的好办法。南方离家乡远,到了那边也许就不会再生活在噩梦中了。于是娘家人一边帮李陆氏报了名,一边又对她进行开导,在家乡太压抑,还不如出去散散心。李陆氏精神已经要崩溃了,给娘家人这么一劝动了心。刚好,过来招保姆的一个老板听了李陆氏遭遇后深表同情,于是李陆氏就跟着这位老板到南方去了。
这个老板就是王林斌的爷爷,浔阳第一富翁王绍仪。
王绍仪曾在杨坊所办泰记商行跑过马帮,一八六三年一月,杨坊偷溜到温州后,王绍仪作为杨坊布置在上海的暗线留了下来。后泰记商行业务蒸蒸日上,在运输、工业、经商上均赚取了大量利润,只是当时的根据地禁止贩卖鸦片,而泰记商行就是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这常常让杨坊心里有一丝失落感。任何商品,当他数量极少时,也就是他利润最高时,这点作为老一辈商人杨坊清清楚楚,根据地的禁令让鸦片在江南几乎绝迹,可吸食鸦片的却大有人在,如此鸦片的利润就更加可观了。冥思苦想后,杨坊还是被鸦片可以给他带来的数百倍暴利所吸引,一八六八年,他终于打算铤而走险走私鸦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