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太阳穴上青筋直跳,额角的伤处愈发痛,头也止不住的晕眩。他一手扶着炕桌极力自持,只道,“真是朕的好儿子,你日日读书,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方圆于你还有没有约束?臣工们赞你心性儿好,谦洁自矢,你哪里当得起那些褒奖!”
太子磕了个头,“儿子自知不足,辜负了皇父厚爱,儿子愿谢罪,请皇父责罚。只是锦书,儿子和她两情相悦,断没法子分开。儿子夜不能寐,神魂颠倒,求皇父心疼儿子。”
皇帝苦笑,他神魂颠倒,自己何尝不是只吊着一口气儿了?若论用情,自己断不会比他少一分。可他能说出来,自己不好对着儿子说“朕也爱她,她是朕的命”,老子和儿子抢女人总归不堪得紧,何况他们彼此有情,年纪样貌又那样相称……
庄亲王看着皇帝额上白绢布裹的一圈只觉心惊肉跳,暗道怎么挂了红了?是锦书下的狠手?这丫头真成,祸头子!万岁爷浴血沙场小半辈子,没想到晚节不保,好好做着皇帝,竟然临了给个小宫女打破了头,传出去颜面扫地啊。
庄亲王冷汗直流,回头一瞥,李玉贵和长满寿在穿堂里探头探脑不敢近前来。他暗琢磨,到底要不要把皇后叫来,又怕人多了添乱,他们爷俩掐起来任谁也没辙,皇后来了事情更棘手。
太子不见皇帝回话,心里着急,也顾不得旁的了,挺腰子道,“皇父,儿子知道锦书的身份叫您为难。二弟东齐,人品贵重,才具犹佳,儿子愿让太子位,不少迟疑,只求与锦书闲云野鹤,长相厮守。”
屋里的人陡然大惊,皇帝坐在袱子上,铁青着脸点头,“好!你既无德,这储君之位不坐也罢!”
他扬声便唤李玉贵,让传军机处值房里的御前大臣来。锦书慌忙伏在地上给皇帝磕头,“万岁爷息怒,请主子责罚奴才!太子爷是受了奴才蛊惑,罪都在奴才一个人身上,求主子饶了太子爷,奴才听凭主子发落。”
“别给朕演什么患难与共的戏码,朕瞧着生气!”皇帝上前扯她,“给朕起来!”
她往后缩了缩,“天下无如父子亲,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皇帝惨淡一笑,好啊,果真是郎情妾意!自己成了什么?恶人吗?他怒极,他但凡能拔出来,何至于吃这些冤枉亏!父子亲?他若不顾及这三个字,太子还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
“你既然要跪,那就上廊子下跪个痛快去!”皇帝恨声道,“来人!”
庄亲王回过神来,刚张嘴喊了声“万岁爷”,便给皇帝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李玉贵和护军统领躬身进来,马蹄袖打得山响,“奴才们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指着面前跪的两个人,颤声道,“把他们俩给朕弄出去!罚太子回景仁宫思过,没有朕的口谕不许出宫!”
李玉贵和护军统领“嗻”了一声领命,看着太子和锦书又犯了难,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皇帝的心头肉,哪个都动不得。只好呵腰道,“千岁爷,锦姑娘,请吧!”
太子扶着锦书站起来,齐齐向皇帝行礼,肃退出了勤政亲贤。
西次间过来入养心殿,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惭愧道,“还得委屈你,今儿闹了这么个结局,我原当总能有个说法的。”
锦书嗔道,“你还说!什么即让此位?什么不少迟疑?你要折煞我么?我值什么,哪里当得起你这样!”
太子的嘴角含着苦涩,他说,“要是这太子位能换来你,我连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可惜了,我连头上的顶子都是皇父给的,拿他给的东西和他作交换,不是很滑稽吗?”
锦书流着泪摇头,“有你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我是个不祥的人,怕到最后要害了你。”
太子无谓一笑,“富贵于我如浮云,没了羁绊反倒好了。往后不许说自己不祥,我让钦天监排过你的生辰八字,上上大吉,有旺夫运的。”
锦书知道他又打趣,破涕为笑道,“这会子还说笑!”
旁边的李玉贵和大老粗统领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确宠辱不惊啊,眼下的境况还有这份心说梯己话呢!耽搁有一会儿了,论理儿是该立刻把差办了的,这已经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们可吃罪不起。
李玉贵佝偻着腰说,“太子爷,回宫去吧,天长日久,有的是见面的时候。”
太子听了依依不舍道,“你这回是为我罚跪,我到死都记在心上。”
锦书松了手,越过高高的宫墙朝天际看过去,太阳落了一大半,隐隐只有小半边的红隐匿在怒云后头。天渐暗,养心殿里深邃的殿堂似有重重阴霾,压迫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她转脸对太子道,“你去吧,我不打紧。山水有相逢,何况你我。”
太子低应了声,举步跨出殿门,沿丹陛下中路,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已经跟着李玉贵往东梢间前的出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