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白饵提起茶盏,耳畔泠泠作响,更显冷清,“眼下时局纷乱,千帆过尽之后,季大人可否还能看清原来的痕迹?”
季青云看着白饵递过来的茶,眉头暗耸:“原来什么痕迹,季某这双眼睛已经看累了。幸有故人眼前,还能亲自为季某奉上一杯清茶,”季青云提起茶,深深哂了一口,“可喜这茶还好还是原来的茶,没有变,也不会变。”季青云的语气透着很纯粹的喜悦。
“茶虽还是原来的茶,只是那品茶的心境,还会一样吗?”白饵笑着道,茶没有变,也不会变,那她所希望的东西,会变吗?
茶盏在季青云手中停了片刻,他似乎早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他的印象里,白饵在他面前向来都是直言不讳,而她口中的话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般,曲折蜿蜒。
“近日,白姑娘就在我府上住下,静候佳音。来日方长,时候尚早,咱两还能孤灯对影,聊上一宿的诗词。甚好。”季青云佯装大喜地点了点头,朝白饵望了望,好像在等待一个让自己内心足够平静的眼神。
白饵漫不经心拾起案子上的一本诗集,悠悠道:“既要聊诗词,不知季大人是想和我聊《九歌》中的‘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还是陈琳笔下的‘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亦或是《白马篇》中的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呢?”
季青云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耳畔传来的每一字每一句宛若一根根无眼的针,一遍遍刺入他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她终究是想问个明白,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说清,一切就像千帆过眼,怎么可能还能看清原来的痕迹。
季青云不敢再看白饵一眼,直直起身:“季某忽然想起还有一些公文要处理,我们改日再叙......”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白饵信誓旦旦道,起身对向欲走的季青云,“黎桑骨鲠之臣,吏部尚书,季青云,您忘了吗?”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诗出他手,他忘了吗?
三年前,水榭歌台停泊着一叶破舟,从舟上下来了一个落魄书生,书生登了水榭歌台,要了一壶最名贵的好酒,那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盘缠。
书生半醉半醒一直饮到天明,嘴里大放厥词:“满腹经纶又有何用,满腔报国热血又有何用,一切只不过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倒不如一枕黄粱,靡靡之音中酣畅提壶,喝个醉生梦死。”说罢,书生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酒。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何其惨淡?”和他说话的是当时名震秦淮的歌女,也就是白饵,她笑着走过去,“惨淡之所以惨淡,是因为惨淡中永远藏着不为人知的生机。放眼望去,眼前可行舟的大河只有一条,既然千帆过尽皆行不通,何不逆水行舟?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因为他们向来都是追波逐流,圣人之所以为圣人,那是因为他们懂得我说的道理。”白饵在水榭歌台见过无数王孙贵胄,这种落魄书生还是头一回见。
书生两眼微醺,朝白饵苦笑了一声,继续提壶,准备大醉一场。白饵越看越气,索性抢过他的酒,大声问:“告诉我,你从前想做什么,今后想做什么,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我季青云此生一心入仕,只想当个好官,匡扶社稷,福泽百姓。可笑苍天愚弄,反反复复,七载光阴,皆是名落孙山,大志难成。”季青云倒在桌上,无尽自嘲。
当时那个科考态势,往往都是识大局者蟾宫折桂,而当时真正的政局,白饵再熟悉不过。自她成为歌女以来,上至朝中股肱之臣,下至王孙贵族,各种达官显贵她都接触过,而他们在水榭歌台谈的那些政事或者密谋的计划,甚至一些关于他们的秘腥,她都大致有所耳闻。
也正是因为她见过太多昏官和纨绔,但凡遇上真正想为百姓做点事的人,她都会尝试去相信。而季青云就是她选择相信的那个人。她当场与他言明:“若我能助你登榜,但请你不要忘记你今日所言,当个好官,匡扶社稷,福泽百姓!”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更有人相信他说的话,无异于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季青云相信了一个歌女。自此,他经常会来水榭歌台与白饵谈论诗文,白饵便将当今政局一点点告诉他。第二年,季青云果然不负所托,独占鳌头。
后来,短短一年,他便官至尚书。他也没有食言,成了人们口口称赞的好官。
臣心皎皎月可明,此生步步入青云。熟悉的话再次在二人耳畔响起,同时也一点点勾起了那段最初的际遇。
“今非昔比,力不如前,记忆也跟着衰退,季某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季青云腆着脸,力不从心地晃了晃脑袋,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