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隐瞒众人的原因。”张井春道。
“哪有什么原因,大家能安脱离狼人的追踪便好,还管如何逃的干嘛?这些不重要。”白饵解释道。
盯着她逃避的双眼,张井春对着她摇了摇头,开口道:“谁说不重要了?我师傅在世时,每每教导我,一饭之恩,千金相报,今天若不是你,他们没有一个逃得掉,你有恩于他们。”
“他们都仰仗着你呢,你是住持,最艰难时候的主心骨,要说有恩,也是于你有恩。于我,我受不起。”
白饵平静说道。不知为何,当从他口中再次听到那句话时,她的心竟有几分刺痛,但这份痛,很轻,只是一瞬。
张井春越听越觉着不对,他皱着眉顿时有些恍然:“啧!我算是看出来了,原来你一直都是拿我作令箭来发号施令啊!”
“哪有?没有的事,你的问题主要在于,经念得不多,想得太多!”白饵信口一扯,解释着。
“怎么没有?你把我推上前,让我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利用的是他们对我的信任。而且你不敢在众人面前承认你知道哪里可以藏身这件事,这就能说明问题了。”
张井春怀疑地盯着白饵,打量来打量去,指着她的面纱骤然道。
“对了对了!你其实是没有染上风寒的,对不对?你要真染上了风寒,怎么还会离那边的火堆远远的,一个人坐到山洞口吹风受寒呢?你这都没染风寒,还戴什么面纱?”
“你别瞎说,哪里暖和哪里待着去!”白饵丝毫不把他说的当一回事,开始催促起来。
急着下逐客令?她分明是被他看出了破绽开始心虚了。
张井春暗自笑了笑,没有再为难她。但始终有一个问题留在他心里,捉摸不透。
着实有些无趣了,他拍了拍膝盖,抱住石壁站了起来,嘴里唱着小调调,一步一停,佯装地格外悠闲自在,自顾自地走开了。
步入难民群中,明晃晃的火光照出了每一张憔悴的脸,所到之处,难民无不双手合十,嘴里是念不完的感谢之词。
“感谢住持救了我们,感谢啊......”
“您是佛陀转世,助我们渡劫来了,功德无量啊功德无量......”
他们的脸上满是虔诚,每一个人都向他投来了敬仰的目光,他仿佛就像在做梦一般,在这高光的一刻,他本该心花怒放,本该在心里一遍遍地呐喊:看啊,那些嘲笑我的人,你们睁大眼睛看啊!现在的张井春多么伟大!多么自豪!他再也不是那个无能且丑陋的张驼背了!他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
可偏偏平日那些嘲笑的声音、讽刺的眼神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痛得厉害,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努力睁着眼睛,朝他们或点头示意或恭敬一笑。
他知道,那种感觉不是一朝得到所有人认可的感动,而是锥心刺骨的自责,是无地自容的羞愧,是对自己发霉发臭人生的厌恶!
这是他三十九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面内心地审视自己,那些鲜花掌声,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讽刺呢?
救济难民的银两,盗窃的数百两香火钱,身为金明寺住持却没能好好守住金明寺,亲眼看着身边的长老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离开,看着血肉模糊他的家园,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与他有着直接的联系。
这是天大的讽刺啊!
“娘亲,我想阿爹了。”一孩童将脑袋埋进他娘亲的胸口,眼角犹带泪痕。
“你的阿爹......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老妇人怀抱着孩子,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一旁的人见了伤心的画面,一个个低垂着头,犹如霜打的茄子,有妇人咬住唇瓣,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不断用拳头捶打着胸口,念道:“要是能早些听那妖女的话,咱们的亲人也许就不会死,恨只恨没能信她,没能早些逃掉!”
“她不是什么妖女,她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啊,从一开始就来帮我们,是我们冤枉了好人,错把好人当恶贼!是我们得罪了菩萨!这都是报应!报应啊!”
另一老妇人含泪而诉,叹只叹,追悔莫及!
见此,他目光陡转,朝洞口的白饵望去,心里那个费解的疑惑,一晃间,终于有了答案。
此时此刻,他同众人一样,牵肠百转,追悔莫及,他又同众人不一样,一种泼天的负罪感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他从未意识到,他那时的所作所为,造成的不只是目所能及的血和泪,更是对无辜者敲击心灵的打击,对高贵灵魂的亵渎!
而白饵,无疑是整件惨案最大的苦主。
他忽然觉得好可笑,一切皆源自于他,他却还在喋喋不休地问着她为什么为什么......
他悄然加急了脚步,朝白饵走去。
漆黑的洞口,白饵正往两个冻僵的手心轻轻地哈气取暖,察觉到突然停在她身边的身影,直接视若无睹,继续一个劲哈气取暖,只待那静默的身影停了良久,她终是忍不住抬起头,问:“干什么?”
他只字未吐,顶着天大的冒犯,将她从歇脚的石块上一把拉起,头也不回,直往那明亮的火光中走去。
一阵寒风无声吹来,掩面的轻纱,在她不断地挣扎之下,骤然飞到了空中,她双目大睁,眼里的愤怒顿时被惊慌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