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赏景而来,断然不可能。
李执淡淡一笑,心想他哪里是愚钝,他只不过是想亲耳听自己把劝谋之事亲口说出来,如此也好掌握说话的主权。
“早听闻季太师仅三年便从状元郎坐到了尚书之位,自当睿智过人,想必太师已经猜到了李某此行的目的了吧。”他停下步子,看向季青云,道:“季太师还记得你我同去勤政苑时李某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吧?太师道,无论当政者谁,为了百姓的安康,只要太师在其位,定然尽心尽力。季某也曾问,若当今局势并非不能如太师所愿,太师还能守住初心么?”
见季青云欲作解释,他旋即道:“太师不用急着给季某反应。李某也不想再听太师说出类似于愚钝的话,李某清楚,在太师的心里会有另一番说辞,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往往才是李某最想听到的答案。”
他展展手,示意继续前行。“如果太师今日仍不愿说,李某也不会强求,毕竟,李某也并不是非得得到太师一个答案。太师能给李某一个机会将心中之事说出口,季某便感激不尽了。”
如他所料,他终究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季青云颇是平静,回应道:“太傅大人言重了,请讲吧!”
“太师侍奉漠沧君主数日,这朝廷的局势,太师也应该看得清楚。太子党与昌王党明争暗斗,为的仅仅只是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么?想必太师也听说了,昌王因谋反未遂如今已革去数职,囚禁于亡奴囹圄之中。昌王之心,昭然若揭。那么太子呢?太子集君主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当真不知回报,要做那恩将仇报的逆子么?”李执道。
“难保太子不会有私心,但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黎桑的百姓,为了黎桑的未来。太师可以不信太子,但太师必须看到,太子为了黎桑的百姓不惜冒着被君主怀疑的风险以血谏言,求来了一道不杀之令。炽云殿上,为了你们黎桑的几个婢女有命可活,纵昌王踩在自己头上,他也终是饮下了那杯酒。或许太师会想,明明知道夜宴会牺牲很多无辜之人,为何当初不免了太子之寿宴。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太子不这么想?但太子终究只是太子,他哪里斗得过真龙,很多事,并不是他要阻便能阻的。”
李执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诸多无奈。
“当然,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得已走上谋反这条路,只要权利掌握在他的手里,他才能真正护住这些百姓。”
季青云道:“太子能有此心,是我黎桑百姓之福,季某不知旁人怎么想,但请太傅放心,季某必然是相信太子的。”
闻言,李执眉目稍展,眼底忽有了些亮色,他停下脚步道:“太师既然也信太子,何不助太子一臂之力,助黎桑百姓一臂之力?”
季青云惭愧一笑,继续朝前走着,“太傅大人说笑了。”
见此,李执心中忽然一紧,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太师忍心看着那些百姓一个个死于士兵的刀下么?眼下,你辅助的政治,只会在将来害了那些百姓、害了你的族人!唯有推翻它,择一条明路,才能真正造福他们!”他追上去,说话的声音有些激动。
季青云忽然顿住了,冷寂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他转向满是不解与失望的李执,颇是平静道:“承蒙太傅大人相信季某,愿意将这些话说于季某听,也要感谢太傅大人愿意看得起季某,愿意将季某请入太子的麾下。只是季某有多少能力,季某心中很清楚。”
他自嘲一笑,“季某是亡国奴,得君主不杀之恩,才苟且存活于世,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除非他自己亲身经历过。季某走得步子很小心,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亦不敢出一点差错。现在的季某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就像巨浪中的沙鸥,每一刻都在挣扎着活,季某也似江面上的一叶浮萍,而君主就像是江水,季某永远只能依附着江水,飘荡着,同时也要时时刻刻承受被江水倾覆的压力。要说助太子一臂之力,实在是让季某觉着惭愧,季某自身难保,又如何相助,只怕待那时,还会害了太子。”
李执郑重道:“太子不怕你的伤害,只怕你不敢相近,只要太师愿意,从今以后,太子就是助你挣脱束缚的那阵风,也是值得你停泊依附的渡口。”
“季某时常在朝廷中听别人说到,伴君如伴虎,每当这个时候,季某便要在心中自我嘲讽一句,你们风人尚且如此,季某一仇人,则又该如此?已入虎爪?呵,季某跳不出去的!”季青云冷笑了一句。
他哪里是跳不出去,他分明是不想跳出去!
李执的脸上满是失望,质问道:“百姓生死存亡面前,太师难道还会畏惧生死么!朝廷之上与君主斡旋,你步步孤勇,怎么如今倒是退却了?”
“命悬一线之间,季某不得不冒死周旋!”季青云正色道:“季某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处在这么一个格局下,季某不得不学着明哲保身!”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依附君主每一刻都踩在刀刃上惶惶不可终日!一条则是同太子杀出一条血路!同样是命悬一线之间,他该选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李执脖子涨得通红,肃然道:“季太师给李某诸多说辞,无非是不想冒险!”
“罢了!”他苍眉挺立,紧着的唇瓣终是松开:“就当是季某和太子亡了耳、瞎了眼,错听了民间太师爱民如子、为民请命的传言,错把太师当做了有勇有谋、远见卓识的人!”
话罢,他挥挥袖,不再视他一眼。
被李执影射得心中一阵愤懑,荣辱之间,季青云也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谢谢太傅与太子曾经的看得起,不管今后如何,季某爱民之心永不陨灭!哪怕日后君主心生怀疑,季某也会以死明志!”
“季青云——你!”李执忍无可忍,再把愚钝之人看,双目已然睁得滚圆。他咬牙切齿,忿忿道:“季青云,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当初若不是太子与我的举荐,你哪里会担任这雨花台监工一要职!朝廷之上,若不是太子党人极力保你,凭君主对你暗下的诸多猜忌与明地的多番试探,你恐怕早以死了无数回!”
“所以李太傅这是承认了?赏识季某是假,将季某一步步当做傀儡养在朝廷之中,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助太子登上龙座!如今您来劝季某,是你们操控傀儡的第一步,对吗?”季青云冷笑着问。
被他问得语塞,李执盯着季青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他说的对,保他的最初目的与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长远的利益。
这朝廷之上没有什么所谓的知音,不能做战友,那便只能做敌人!
忽然,季青云退了一步,拱手道:“太傅大人,季某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季某注定无法成为太子手中一柄锋利的剑,是季某让你们失望了!天色已晚,季某先告辞了!”
恭恭敬敬把死寂的气氛拉向和缓,季青云紧着神色,转身离去,身后李执骤然唤住。
“季青云——你就这么离去,你可知是何下场么?”
他定住脚步,平静地回了一句:“太傅大人请放心,今日我权当没见过太傅大人!”
李执不禁一笑,他岂会怕他到君主面前揭发太子!
“你要记住,往后朝廷之上,你可就是太子一党的敌人了!”
将他逼得退无可退,不怕他不回头!
闻言,季青云心弦霎时绷紧,不禁加快了脚步。
天边,一抹残阳悄然浸入水中,将秦淮河水染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