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似杨花,静静地落了一夜,整个秦淮白茫茫一片。
那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夜,也是最短暂的夜。
秦淮城中,父子二人牵马暮雪而行,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聚龙城,阳春宫,朱雀街,秦淮河,卫府……
阳春宫中,他同父亲一起整理母亲生前的遗物,一起打扫蒙尘的大殿,一起清理荒芜的庭院,也坐在阶前,听父亲同他说起他和母亲曾经的故事,从相遇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再到相惜……说起这些时,父亲始终带着笑容,那是他第一次见父亲笑。
朱雀街上,偶遇朔风中无家可归的流民,话题转向了民生大计。父亲同他说起了黎桑曾经的辉煌,说起了它是从何时开始走向衰败,以及目前面临的现状,亦说起了朝中可用之人以及治国理政之策……还有,父亲对他的期许。
秦淮河畔,他们父子二人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从踏雪寻梅到折梅赋诗,从卧栏听雪到亭中对饮,他们交谈甚欢,相逢恨晚。他还盛情邀请父亲陪他共同和上一曲。后来雪越下越尽兴,他二人越吹越尽兴。就这般,雪落了一夜,笛声便飘了一夜。
卫府之中,父亲带他到祠堂祭拜,带着他翻阅族谱认祖归宗。夜色深沉黎明越来越近,他父子二人靠在帐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父亲同他说起了军营里的故事,从凯旋军每个战士的名字以及秉性,到大大小小的战役,他听得瞠目结舌惊叹不已,他对这支军队越来越熟悉。
后来天光渐亮,父亲第一次为他绾发、为他整冠……他对着铜镜,眼眶一片湿润。他陪父亲在府中用了第一顿早食,本是难得,可两个人手中的吃食却都没怎么动过……父亲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舍。
卫府大门前,小厮将马牵来,士兵正固定马鞍。
此时的卫凯旋,退去了一身铠甲,换了一套简单的装束,他站在卫府门前,环顾整个卫府,他的眸光有着别样的深情。
“父亲!”当父亲转身那一刻,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泫然跪在了父亲身下,眼泪夺眶而出,“可不可以不要走?痕儿求您留下来!”
被他死死抱住的半个身体僵立在那里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低下头,看着那张忧伤的面庞,为他拭去滑落的泪,眼里满是慈爱地说起:“痕儿,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听父亲的话,快起来。”
担心他的身体,赶忙将他的双手托起,并命人去拿披风。
冰冷的身子立在那里,他的眼神那般忧郁。他等了十八年,父子二人刚刚相认,却要转瞬分离!他还有好多话没有问,还有好多话没有说,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做什么,如今他却要远去……
他为他系上披风,这一刻,只愿时光能缓。
后来,西面,石蹇将马车驶来。
“好了。”万般不舍下,他终是拍了拍他的肩,眼里满是憧憬,“痕儿,时间不早了,温公公还在皇城等你。去吧!”
两处目送之下,看着他转身登上马车,他亦飞上了战马。
灰蒙蒙的空中,他眉峰挺立,朝他郑重喊道:“痕儿!记住父亲和你说的话!”
他默声点了点头,眸光凝重。轿帘一落,熟悉的面容彻底掩去。
两处马蹄响起,他父子二人的行程越拉越远。
马上,卫凯旋心念:
痕儿,希望你能原谅父亲狠心将你抛下,选择一个人远赴皇陵。
这是我与你母亲的约定,父亲要用余生去践行。
旭日东升,将偌大的秦淮城渐渐照亮,他飞驰战马融进了一片金光之中……
雪拥大道,当马行至秦淮城外一里,便有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飞来。
战马之上,他面不改色,手中长戟只在空中轻轻挥舞了几下,便将所有威胁一扫而空。
眉眼平静抬起,念着:“出来吧!”
竹林高处几个身影一跃而下,落在马前。来者是是十八豪侠之首,半路书生岑桥东与断臂和尚雪柔花。
“卫将军!”见到卫将军那一刻,他们心潮暗涌,齐齐下跪:“我等无意冒犯,望将军恕罪!”
卫凯旋眼神温和,并无丝毫怪罪之意。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然后惊讶地问:“尔等为何在此?”
岑桥东和雪柔花互相对视了一眼,朝将军答道:“将军!我等是专门在这等您的!”
见将军有眼疑惑,岑桥东又道:“将军!不光是我们,还有他们!”
岑桥东目光一转,卫凯旋头一抬,只见前面忽然涌现了一大批熟悉的面孔,十八豪侠,凯旋军,还有……
他们齐齐跪在大道中央,激动地唤着他……
他眼神轻颤,像是被雨露打湿了一般,望着那一张张亲切的面容,想起假死之事,瞬间教他有些无颜相对……
他攥着缰绳陷入哑然,气氛僵持着,直到人群里传来一声:“请将军留下!”
紧接着,是一片。
手心已是一片大汗,最难面对的便是他们,最不敢面对也是他们,亦从未想过要如何面对他们。
此时,身后响起了马蹄声。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