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饵知道,漠沧无痕必然已经知道了,方才在华亭之中,和他说话的人,就是她!
显然,他没有追究她的冒犯之罪,而是有意宽恕她,倘若此时她还不学聪明些,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顾不得其他,白饵冷静下来,踩着行云流水的步子行到漠沧无痕的身边,轻轻回答:“回陛下,皆是妾身所为。”
鸾镜站在白练的影子后面,紧着两个手心,心想,这下完了!
“寒食,无论是宫里宫外,一律禁烟火,你可知晓?”漠沧无痕漠然看向她,问。
“妾身知晓。”她从容应答。
他略微停顿的眼神在她两个裸露的臂膀之上淡淡移开,看着那些明亮的河灯,刚刚皱下的眉头不由得松开。
“既然知晓,为何明知故犯?这些年,朝廷总有一些人为此不满,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来挑战朕的权威吗?”
“妾身不敢!”
白饵旋即跪到地上,道:“陛下容禀,妾身并无要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妾身这么做,便是为了更好的遵从陛下的旨意。”
“此话怎讲?”
漠沧无痕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白饵语调更加柔和。
“妾身以为,那些为此不满的人,定然不懂陛下真正的心思。历朝历代,一到寒食,为纪念先人,民间严禁一切烟火,既不得食热食,也不可生火取暖。然,宫中与民间不同,除了禁热食,宫中可供暖,天子在这一天也会向朝中重臣的府邸传送榆柳之火,以示天子厚爱。”
“这样的做法,引来的,更多的是民间的不满,传言,天子重宠臣,而冷黎民。这些年,寒食前后,倒春寒来得厉害,人间尚未回暖,每逢夜里,寒气逼人,街市上,榆柳之火在原本便富裕的官宦之家传得热火朝天,许多贫民,却只能忍受着饥寒,昏昏观望着不断烧热的烟囱。这样的画面,在秦淮并不罕见。陛下是个爱民的君主,为了民生,定会在其中做一番权衡。”
他目光微微跳动。
“为了大多数人的疾苦,放弃寒食禁令吗?显然不能。先人的遗德,后人断然不能忘。陛下真正关心的是百姓的看法,陛下也知道,百姓并不排斥寒食禁令,百姓真正在意的是,君主厚此薄彼、宠幸权臣的做法,在百姓眼里,他们会以为,这样的君主真正在意的是他的臣子,因为他需要这些臣子来捍卫他的朝廷,捍卫他的权位,而不会真正关心民间的疾苦。”
她语气里满是笃定。
“但陛下不同。所以陛下取消历年传送榆柳之火这一传统,而是要求宫中与宫外一致,臣子与臣民一致,陛下与百姓一致。此外,陛下在很大程度上放松了宫城限令,寒食这一天,城门彻夜开放,民间可以彻夜歌舞,庆祝方式,异彩纷呈。陛下希望这一天,宫中宫外,可以共庆佳节,我们在记住先人遗德的同时,也能尽情享受各自的欢愉。”
她看了一眼河面漂浮的河灯,继续道:“妾身如今这么做,实际上,也是效仿民间的做法。妾身在燕州之时,每年寒食,妾身便会同几个姊妹到白棣河边一起放河灯、祈愿。妾身以为,放河灯,代表着美好,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河灯能够给人们带来希望,它是希望之光,饥寒交迫里,燃起的希望之光!”
你看那不紧不慢,不断拥簇在一起的河灯,星星闪闪,五彩斑斓,多像人间一场又一场的重逢。
每个人的眼底里,仿佛都涌着如许流动的光。
漠沧无痕的目光淡淡收回,盯着她忽然别有深意地问:“朕在你心底,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吗?”
闻言,大家不免有些意外,包括白饵自己,他没有责怪她妄加揣测圣意,反倒是问了这样一个有关忠诚与信任的话……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陛下相信妾身,妾身也相信陛下,反之,亦然。也正是因为妾身相信陛下、理解陛下,才会无所顾忌,遵从圣意。”
白饵从容应言,见漠沧无痕不动声色,忍不住暗暗抬眼打探,他既没有动大怒,想来这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关键时刻,还是有用的……
见君主没有再怪罪的意思,鸾镜也为此松了口气,也是时候上前搀扶燕美人起身了吧?
可就在此时,漠沧无痕忽然开口。
“古有美人一职,因其‘瑰丽端庄、知书达礼’,是为天下女子效仿的典范。今,燕美人,宫中醉酒,仪态尽失,有失‘瑰丽端庄’,又以下犯上,有悖‘知书达礼’,已不堪美人一职!”
一听,惊天霹雳,跪着的白饵,腰身陡然一直,直直地仰视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胸膛起伏不定——
他语若冰坚,顿了一顿,继而侧目看向她,俊逸的侧颜像冰雕一样。
透过那双眼,她丝毫看不到满意之色,与其说是怒意,倒不如说是冷漠。
漠沧无痕的冷酷无情,早在两年前她便领教过,生怕就此一落千丈,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不由得牢牢立住燕温婉这重人设,晶莹的泪光一闪一闪,满眼皆是楚楚动人之色。
令人惊颤的是,他竟没有再看她一眼,就连余光也没有!
显然,他一刻也不愿看见她眼中所谓的楚楚!
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面沉似水,表情越发僵硬,眼中除了怒,似乎还有恨。
与其说是不愿,倒不如说是,厌恶!
四周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在苟且地等待一个答案。
后来,打破死寂的是呼呼声响。
河畔上的林木婆娑着树影,寂寥地摇晃起来,撩人的寒意,跃过河面,乘风而来。
即便是隔着一层白衣,也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眸光精炼,嘴角微抿,终于开口:
“今,从四品美人,降为才人,从五品!”
闻言,脸色骤变,鸾镜惊跪在地,脑海里蓦然想起入宫之前,廑王交给他们的阶段性任务……
在众人一片惶惶之中,白饵却嘴角一扬,忙着叩拜谢恩:“妾身——叩谢陛下!”
紧接着,是一片紊而不乱的声音,“恭送陛下……”
清冷的河面,倒映着一排排侧鞠的倩影,星星闪闪的河灯,自上游,接二连三地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