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东西的舟子熙熙攘攘,其中,有一客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可世人却不知,船上之人,乃是当朝帝王。
渔火将夜色点亮,正是秋冬交接之时,寒气泼天,几人拥裘围炉客船之中,炉中酒煮得正沸腾。
漠沧无痕举杯欲同几位宾客共饮,此时,河上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幽咽之声。
随行中有人听出,那是琵琶,也有人觉着,那分明是女子的哭泣声。
就在众人争议不下的时候,有人请教,“公子以为如何?”
漠沧无痕轻抿一口热酒,眼有思量,未几目光轻抬,看向众人,“私以为,那既是女子的哭声,亦是琵琶之声。”
众人惊讶,遥隔一年,秦淮百废俱兴,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怎会有女子边弹琵琶边哭泣的场景出现?
像此盛世,这样的场景恐怕也只会写在话本子里,演在戏台之上。
众人很是好奇,遂循着琵琶声,乘船而上。
船近一艘客船之时,只见一衣不蔽体、青丝杂乱的落魄歌女跪于船头,怀抱琵琶声不响,两根被冻得结冰的琴弦骤然从中断开。
歌女因疼痛下意识缩了指头,砸落在船板上的琵琶,顿时扰乱了船中饮得正尽兴的鳗胡人,他们砸了手中的酒杯,魁梧粗狂的身体暴起,接连几个巴掌狠狠落在歌女的脸上。
直到另一艘正对的客船上,两个男子飞了上来,出手扼制,并以金锭相赎,得了金锭的鳗胡人这才扬长而去。
随后,歌女被请到了他们的客船上,得到了善意的拥裘、果腹之后,才将心事一一倒出。
歌女叫作沈含,逃难途中不幸被人卖至鳗胡人之手,沦为奴役、歌姬,几番辗转,今日随鳗胡人入了秦淮境界。
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辱骂、屈打,早已是沈含的常态。
众人本不信,直到她身上青青紫紫的肿块不经意刺入眼中。
为答谢公子搭救,沈含说要献上一曲,以报君恩。
思及她身上有伤,众人不忍。
奈何歌女顽强,执意要奏。
遂,一曲闻所未闻的《古相思曲》,震惊四座!
一直不发一言的漠沧无痕终于按耐不住,未待曲终,情绪失控地问她,“此曲!是从何而来?”
惊骇之下,沈含说出实情,一年前,曾在大难之中偶遇一位与之年龄相仿的女子,她们相谈甚欢,虽只有几面之缘,却倾盖如故。
之后,她们又因战乱分离,再也没能相遇。
后来,她听说她死了。
她记得她说过,这首曲子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为了表达对故人之思,她常记遗作于心,并决定让更多人知道。
她亦说过,这些年,她只将此曲演奏给懂的人听,如此,才对得起故人心中那份珍贵。
漠沧无痕知后,潸然泪下。
有客,看出了他的异常,以为他是怜悯歌女,遂顺水推舟,有意将她招入府中,日后再敬献……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歌女志气斐然,她一口拒绝了善良的客人,并谢言:“宁作补天石,不攀登天梯!”
躬身谢别诸位之后,歌女沈含下了客船,自从杳去无踪。
半月之后,新水榭歌台,歌女沈含,一夜之间,红遍整个秦淮。
……
“朕怎么可能忘。宁作补天石,不攀登天梯!”漠沧无痕语笑着说,淡淡的语调一顿,变得坚定,“朕从来都没忘记那个勇敢,大胆,坚韧,从不辜负心中志气的你。”
“原来陛下还记得!”宸妃高兴坏了,一下子把脑袋埋到他的心口,脚下的舞步慢慢摇着,眸子里洋溢着各种幸福……
不知从何起,她手中的羌笛握得越发不稳,就连笛声都变弱了几分。
她目光跳动着,直到两道目光齐齐看过来,她才忽然意识到——笛声已经戛然而止!
下一刹那,汲汲皇皇揽着裙裾跪到了地上,“温婉该死!”
此时,毫不怪罪的声音响起。
“陛下,想来燕才人这也是第一次演奏这首新曲,技艺难免有不精之处,陛下宽宏大量,万万莫要责怪!”
漠沧无痕看了一眼跪地之人,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道:“她可不是第一次演奏。”
盯着那抹迅速消失的笑,宸妃嘴角微微一抿,惭愧地说:“哎哎,都怪臣妾光顾着和陛下说话了!把整个节奏都拉慢了!这学艺呢,就该专心致志,反复琢磨,咱们都不要自责了,再试一次便好了!”
曲既已终,舞注定难再续上。
很快,宸妃的提议便夭折了。
“朕乏了,还是早些安置了吧!”漠沧无痕看向阁外,传:“来人!”
很快,宸妃被送去了潇湘阁。
阁中,罗帐之前,他示意,“还愣着干甚?过来替朕宽衣。”
白饵努力压制住心中各种情绪,上前:“是。”
这是她第一次距漠沧无痕这般近,近到,她几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她知道,此时此刻,要报仇,对她来说,太容易了!
但,不能。
良久,当宸妃被送入罗帐,宫门被重重掩上,整个煦暖阁陷入静谧的氛围。
一切仿佛都在升温。
她跪守在内殿外,昏沉的灯盏照在她的面容上,充满了各种死寂。
她以为这一夜会这般平静地过去,直到没过多久以后,内殿的大门忽然推开,端庄的倩影从里面走出……
“你反应这般大,是在紧张什么吗?”宸妃站在门口,含笑着看着她问,然后顺着她的视线轻轻瞥了一眼自己刚下来的方向。
她只是盯着她,摇了一下头,几乎忘了请安。
宸妃走出门,停在她的身侧,重新挤出一抹微笑,向着她的耳朵,问:“你很害怕里面会传出你不想听到的声音,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