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立刻,她始料未及地大哭起来,奔过来抱着我,不停地哭,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了。我也顺势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哄着她,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受了委屈,也是这样被我哄着。
我正沉浸在刚刚找回的一点点幸福里,她却站直了身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泪水!晓芦是妖,怎会有泪水!在我的记忆力,这郁郁之林中,除了我从小体质特异会流眼泪之外,其他妖都是没有泪水的。我心中微微叹息,看来,这数十年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我错过的,又岂止是时光?
“你去哪了?你不见的时候,我们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晓芦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温暖传递到我的身体里,可是她的话不知为何,却让我有些麻木。
“那你呢?现在还好吗?林中的其他人呢?都还好?”
晓芦看着我,她的手从我身上移开,也不说话,然后渐渐低下了头。
“算好吧。”她惨淡地一笑,这是我记忆中她从未流露过的笑容。
看她的样子,我心中平添了几分怜惜,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时光不再,或许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程,又何必强求那些已经错过的交错点呢?
“陪我回家看看吧,我想,去见见母亲。”
她点头,兴许是我刚才的询问,让她陷入了忧思之中。
一路上,我细细留心沿路的风景,从月灵山涧绕出,竟没有见到老榕树。晓芦告诉我,因为很多年前一个捕妖人闯入郁郁之林,打伤老榕树偷走了他的树酯后,纳兰莫升便将月灵山涧的封印重新设置,山涧的小路也从此改了道,再不用经过老榕树了。虽不甚确定,我却想到了游若君手中的化妖水,难道偷走老榕树树酯的捕妖人和她有什么牵连?
沉思中,一座被树枝盘绕的树屋已经近在眼前。树屋周身被黑紫色的枝叶覆盖,唯有入口处留有一扇木门。木门上刻绘着的灵鹤飞舞的画面,也显得陈旧了。树屋前是一方石凳,也有藤蔓像帘子一般泻下。此处已经静谧了太久,再没有生气了。
石凳的旁边,有一尊小小的石碑,我慢慢走到它跟前,细细地看着。我催动灵力,让那石碑发出白色的光晕,才看清了石碑上潦草写着的字——“银洛”。这是母亲让我以灵力刻下的字,是要我铭记许下的承诺,只有实现的一天,所刻的字才会消失,而被封印在石碑中母亲的灵魄,才能得以释放,否则,这缕灵魄将化为邪灵,慢慢吞噬我的神形。我蹲下来,用手抚过这两个深深刻进石碑里的字,好像又重新摸到了母亲冰凉的双手。
“母亲,我回来了。”
晓芦走到我身后,陪我一起蹲下来。
“只是,我对你的承诺,却不知该如何实现。我一直好害怕自己担负不了这样的仇恨,就像我从前一直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达到您的标准,其实我好想就这样平静的生活在郁郁之林里,守护好这里的一切,就像您曾经所做的一样。可是您却离开了,丢下这样一个充满了仇恨的承诺让我背负。”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回来了。我在魔域险些丢掉了性命,还被自己曾经心爱的人狠狠刺了一剑,保护我的人为我丢了性命我却无可奈何……我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小,我怎么可能完成替你报仇的承诺?怎么可能杀尽魔族?你可以让我不再离开了吗?你可以让我卸下沉重的包袱了吗?我实在看了太多的因爱生恨、生离死别,我只想替你守护好郁郁之林的宁静,这样可以吗?”
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倾斜而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刚才回到郁郁之林还存着些的漠然,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才知道,原来是情感太过拥挤、藏得太深,突然发现一个裂缝,所有的防备便彻底崩塌了。
石碑的光渐渐消失,就如同我心中渐渐升起的希望一样泯灭了。
我瘫倒在地上,眼中温热的液体也一滴滴浸到泥土中。这一幕,仿佛穿越了光阴。我本该想到的,任我再是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可以抵抗诱惑、抵抗孤独、抵抗囚禁,却还是在这一刻彻底垮了下来,失了防线。母亲,你究竟要我如何?
荏苒岁月,一晃百年。
那时,未来还只是一场纯真懵懂的梦境;那时,生命还只是一个简单质朴的笃定;那时,友谊还只是一抹追逐嬉闹的笑容;那时,幸福还只是一分举手投足的爱意……
往事历历在目,我始终都能够清楚的记得,就在那一天,我的命运彻底改变,我内心想要珍惜的东西彻底的毁灭。倘若时光能够逆转,倘若我能够再选择一次,我宁愿永远生活在母亲严密的看护当中,宁愿不去尝试取得什么郁郁之林林主的地位,宁愿永远也不要妄自去争取所谓的自由,宁愿永远也不要踏入那个被黑暗弥漫着的神殿,宁愿永远也不要接受纳兰对我的示好,宁愿……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否如今我仍旧可以和晓芦悠闲自在地谈笑花间?是否仍旧能够感受到唯有母亲静修时才可偷跑出去的那种欣喜?是否仍旧可以和纳兰一起谈天说地告诉他我心中的难过和遗憾?可是,太多的没有如果,归根结底,是我自己的任性和胡闹毁掉了我渴望的无忧生活,是我过分的要强和赌气葬送了郁郁之林一直维持着的安宁环境。
那天,晓芦清脆的声音还时时回荡在耳边;那天,纳兰生生在我面前痛苦倒下的情景还时时在脑中重演;那天,母亲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画面还时时浮现眼前……
而如今,一切尽归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