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了目光。
“也只是现在而已。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位孟氏阿彰,天资聪颖至极,遍数整个帝都洛阳都是有数的他的成长时间门,怕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长。”
“那又如何?现在他不是还没有成长起来吗?我就不信,从现在起到他真正成长起来,我都还没能站稳脚跟!!”
“哈哈,这倒是”
“再说”
“嗯?”
“未来帝朝中枢的九卿尊位,也不是我们能够奢想的?”
听到这句话,交谈中的另一个书生不由得沉默了。
“帝朝中枢没有我们的位置,但各处封国却未必。天下封国那么多,谁就能说,我们不能成为其中一个封国的相国呢?”
相国,在封国的位置等同于帝朝中枢里的丞相。若是他们真能在某一个封国里走到相国的位置
虽然仍然比不上帝朝中枢的九卿栋梁尊贵,但也能够为家族再增添一份根基和底蕴。
也很不错了的。
“这倒是,帝朝中枢里没有机会,封国却是可以的”
“就是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我与君共勉。”
那些意气风发的书生,引得已经走远了的顾旦都不由得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回过身以后,顾旦笑了笑。
帝朝中枢,是来自各个顶尖世家望族的郎君们的位置,诸封国疆域,又是来自各个实力厚重的望族郎君们的位置
不论哪一个,原本都不是他能够奢想的。
但幸好现在,他也已经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为了这些筹谋算计。
因为孟彰而谈论起九卿之位,因九卿之位而分说到帝朝中枢与各处封国疆域的,并不只有那两个书生,就连坐在马车里走过长街的孟彰,也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着这些事情。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神,仔细听着车厢外头传过来的声音。
“帝朝中枢里的各处尊位坐着的,都是名望厚重的世家郎君,其他人既然跟这些世家郎君争不过,为什么不去各处封国疆域?那些封国疆域,不是还有更多的位置吗?”
“而且,比起各处封国疆域来,中枢朝堂里的,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吧?”
“怎么说?”
“你疯了!怎地敢说这样的话?!”
“有什么不敢的,现在帝朝中枢的情况,我们不都是眼见着的吗?!何况,我也只在这里跟你们说说这话而已,可没有跑到外头大大咧咧地跟人争辩分说”
马车驶过长街,终于在孟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马夫从车驾里下来,垂手立在马车旁边,却不敢催促马车里的小郎君。
孟彰回过神来,稍稍整理过身上袍服,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到这时,车夫已经等了一阵。
而只是他在车厢里耽搁的这一阵子工夫,孟庙已经从府门里急步走出来了。
见到完完整整往府门走的孟彰,孟庙当即就松了口气。
“阿彰,你可算是回来了。”
孟彰笑着,来跟孟庙见礼,然后就跟着孟庙往里走。
孟庙原本还想要跟孟彰说些什么,但他左右看得一眼,到底是都给憋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彰后头。
孟彰回头看得他一眼,很有些无言。
论辈分,孟庙可是他的长辈,哪里有孟彰这个晚辈走在前头而孟庙这个长辈反落在后头的?
孟庙还正在想着些什么,就撞见了孟彰无奈的目光。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孟彰的前面去。
但饶是如此,孟庙还是低声询问孟彰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是先回你院子里洗漱过,还是直接到书房里?”
孟彰看他一眼“侄儿先回玉润院里一趟吧。”
孟庙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自己往书房那边去了。
孟彰不在,他也没有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在书房外头的中庭等待着。
没有让孟庙等多久,换过一身衣裳的孟彰就从正房那里出来了。
见得站在中庭外的孟庙,孟彰并未多说什么,领着他就往书房里去。
在书房里坐下后,孟庙当即便问起孟彰这日在童子学里的事情。
从先生到同窗,孟庙听得很是认真,也很是仔细,但即便如此,他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多。
“童子学里的那几个先生”他拧着眉思量片刻,又抬起眼来看孟彰,“可需要我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一二?”
跟孟彰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门,对于孟彰,孟庙自忖还算是有些了解的。
太学学里的处置这样宽松,必定也已经询问过孟彰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那史磊史先生离开童子学的内情也不会那么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在全了孟彰的心意以外,还能帮着孟彰乃至安阳孟氏从可能会有非议争论中脱身。
一举两得啊这回!
不,或许不只一举两得。
那史磊史先生能在太学的童子学里授课,还授课多年,他本身的能耐也必定不差。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安阳孟氏抬一抬手,放到史磊史先生那里,就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又是一个好处。
分明是一举得啊。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孟庙有些不解。
孟彰道“先只看着吧,若是有必要,我们安阳孟氏便出手,若是没有,那也不必勉强。”
“庙伯父,你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应是比我还要清楚”
“若是强行谋算得来的,哪怕是人情,也不会有最初预想中的那种份量。”
孟庙愣了愣,才从那冲昏人脑袋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你说的是。”他郑重点头道,“何况像史先生这样的人物,也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谋算的。我们安阳孟氏倘若强自出手”
有孟彰的情面在前,史磊史先生或许不会太过拒绝,但对于安阳孟氏,大抵也不会有最开始时候的好感。
想明白这一点后,孟庙重重叹得一声。
“说什么我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比你还要清楚”孟庙摇头,“但到今日我发现,这话都是虚的。”
闻言,孟彰抬眼看他。
孟庙从旁边的几案上给自己取了一个灵果。
他也不吃,只拿在手里,目光垂落,去看那灵果果皮上还沾染着的水珠。
“今日晨早你去太学后,我也坐了车,往阿敏那边去,在街头听说了些话”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取了茶壶来,给孟庙和他自己分了一盏茶水。
“我还是太过迟钝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孟庙叹了一声。
“这其实还罢了,待下午之后的那些街闻巷议,我却又听得有些糊涂了”
他看向孟彰,问“阿彰,你想明白了吗?”
孟庙看着孟彰的目光中满是期许。
孟彰抬起头来,冲孟庙笑了笑,道“有些是能想得明白的,但有些”
他摇了摇头。
“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孟庙脸色却不见失望,他反而很高兴地道“这是必然的。毕竟很多话语都得结合着旁的消息来听,才能真正明白这里头的深意。”
而孟彰,他才刚从太学里回来,安阳孟氏收到的消息都还没有看过,他能真正琢磨透那些寻常闲话中的深意,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这样想着,孟庙就从他自己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好几枚玉简来递过去。
“你先看一看。”
孟彰果真将那几枚玉简接了过来。
孟庙满怀期许地耐心等着。
也没有要他等太久,孟彰很快就将那几枚玉简放了下来。
少顷,孟彰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孟庙眼中喜色越甚。
孟彰抬头,望见孟庙面上眼底神色,沉吟一阵,到底是解说道“晨早时候的那一番街闻巷议里,有诸世家望族的手笔。”
孟庙听着,一面笑,一面点头。到孟彰略停了停后,他才问道“下午时分的那些呢?”
晨早那些事情,孟庙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但后来慢慢琢磨,自己也摸到了九成。然而,下午时分的那些,孟庙就真的有些懵了。
他怎么看着
像是很混乱?好像谁都出手了一样的?
孟彰先是将手上的一枚玉简推送到了孟庙面前。
“慎太子将往太学、愿将九卿之位许给我”他道,“这两件事,很明白,就是峻阳宫里那两位的手笔。”
安阳孟氏的孟梧,原本就是晋武帝司马檐的旧臣,且还是心腹,晋武帝司马檐及其皇后的手段,他们相对来说比较了解。
所以,他也好,孟庙也好,都能很轻松地就看出那两位出手的痕迹。
孟庙点头,看着被摆放到他面前来的玉简。
“帝朝中枢的九卿以及诸多臣位归属分明这件事”
孟彰将另一枚玉简取出,放在他自己面前,跟孟庙面前的那一枚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就比较复杂一点。”
孟庙看定了孟彰面前的那枚玉简。
“这件事,涉及到了当前这一朝以及未来下一朝的帝朝中枢,同时,又因为它很自然地便牵连出诸多封国疆域来,所以”
孟彰的目光瞥开。
“如今帝城里的诸位陛下、皇族里的诸位封王、当前中枢里的诸位臣工、帝都里的诸多世家望族以及帝都之外各封国疆域里的望族”
“都有出手的嫌疑。”
孟庙忖度着孟彰话里的意思,缓慢说道“你是说其实不是哪一方出手,而是全部都在中间门推了一把?”
孟彰没有点头,他只是沉默。
但即便如此,孟庙也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怔怔然看着孟彰面前的那一枚玉简,渐渐地,神色中显出几分惊恐。
“如今这帝都里”
孟彰抬起目光看他“如今倒是还好。”
“只是如今吗?”孟庙喃喃道。
到这个时候,孟庙也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孟彰会那样的看重孟敏的事情了。
并不只是因为孟敏本人的缘故,还因为他们有必须统合族中所有族人力量的理由。
这天下的局势,就要乱了
怎么可能不乱?明明只有齐心、才能压下天下世族的皇族司马氏,居然在相互谋算!力量被分割了的皇族司马氏,还要怎么去压制世族?
世族势大,皇族势衰,但这并不意味着世族就能够稳稳占据上风了。因为,世族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力量。
它是天下所有世家望族的聚合,它是为了抗衡势盛的皇族才出现的。
当皇族力量、声势衰落下去,不必旁人多做些什么,没有了强盛对手的世族们自己就会崩解。
“这是谁的局?”孟庙问。
孟彰没有回答他,面上也有些困惑。但他心里,确实也已经锁定了始作俑者。
或许他对这方世界里深藏的诸位英杰还不甚了解,但能如此洞悉关窍后选择以退为进、顺势而为的,他认为只有一个人。
司马懿。
这方世界大晋皇朝真正的开国皇帝。
孟庙还在急问“这到底是谁的局?!”
“我也不知道。”孟彰摇了摇头,“但现在,再去探究这个问题已经太迟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孟庙陡然回神,他喃喃道“是了,是了,我们还要去做其他的事情。我们既然已经洞悉了局势,就不能束手待毙,我们需要做好准备,我们也是该能做好准备”
不知孟庙是不是想到了他出来以前,安阳孟氏一族内部的那些动静,他猛地抬起头,望定孟彰“阿彰,我祖和梧叔祖,是不是就是在做准备?”
孟彰笑了一下,他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庙伯父,不论如何,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力量能够统合起来,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实力还在不断壮大,那么”
“是不是为了这个局做出的准备,有那么重要么?”
孟庙怔愣了一瞬,半饷后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是了,我竟是糊涂了,连这个都没有想明白!”
孟庙骂了自己一回,又庆幸地看着孟彰“幸好有阿彰你在,若不然只是我自己的话,怕是不知道哪里就弄出岔子,将我安阳孟氏一族带到泥潭里去了。”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道不是因为我,孟椿、孟梧那两位也不会让你自己来这洛阳。
孟庙慨叹了一回,更是叮嘱孟彰道“阿彰,经此一回,我算是明白自己跟这帝都里的各位世家郎君望族郎君之间门的差距了。”
“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怕是不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他们了的。但阿彰你不同。”
“阿彰你有天资,有条件,你能追上他们,甚至是越过他们,反将他们给丢在身后!”
“阿彰,”他看定孟彰,郑重道,“接下来在童子学里,要好好地学。”
“既学知识,也学谋略。”
“你在童子学里的先生、同窗,都是你最好的老师!”
孟彰无言地看着激动的、语重深长的孟庙,半饷后摇了摇头“不,我不学这个。”
孟庙这回是真傻了“啊?”
孟彰垂眼,看了看被放在他这侧的那枚玉简,眸光里显出几分嫌弃。
“我不学这个。”他重复道,几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孟庙傻傻看着孟彰许久,嘴唇开合几回,想要说的话都被孟彰的姿态给堵了回去。
最后,他也只能认输。
“行吧,你不学它。”
他只是个隔房的伯父而已,管不到也管不了孟彰。至于能够管得到孟彰的人
从孟梧想到孟珏,又从孟珏想到孟蕴,许久以后,孟庙幽幽地叹了口气,彻底投降。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