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孟蕴俱都静默听着。
尤其是孟昭,他更是沉默。
从某种方面来说,作为长兄的他,其实也是从孟显这位兄弟手中抢夺机会的人。
是他的存在,阻挡了孟显的光华。
孟显察觉到了什么,正细细说着的他,忽然转了目光来冲孟昭笑了笑。
那笑容里,是安抚,是肆意,是洒脱。
“大兄,”他问,“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些家伙们,是一样的吧?”
孟昭怔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否认“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孟蕴在旁边,乖巧地坐着,笑看两位兄长玩闹。
孟显眯着眼睛看孟昭,面上神色意味莫名,方才眼里的笑容早不知什么时候如泡影破碎了。
孟昭见得孟显这模样,只得认输,问道“你打算怎么样才信我?”
孟显这才悠哉悠哉地道“方才你与阿蕴想要我去做什么,那稍后就由你去做什么。”
孟昭沉默一瞬,抬眼求助也似地看向另一边厢托腮坐着的孟蕴。
孟蕴无辜回望他。
孟昭就明白了这个妹妹靠不住。
他回转目光,看向孟显,眼底情绪几回翻滚,最后都变作了妥协。
“行吧,那就由我来。”
孟显得意地笑了一下。
也是到两位兄长终于分出了胜负的当下,一直在旁边坐得稳稳当当的孟蕴才问道“二兄,你还没说你到底准备怎么做呢?”
孟显收敛面上神色,认真对孟昭、孟蕴两人道“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重视自身姿容,也爱洁,只要我们让他们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自身姿容的折损,看见他们神魂里的污浊,他们自己先就会对五石散生出了抗拒。”
“与此同时,我等作为孟氏的嫡支郎君,又明白表现出对五石散的深恶痛绝,那些郎君们也会对五石散再生出几分拒绝。”
先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们对五石散本身生出抗拒,然后再斩断这些世族郎君们依靠五石散就能与他们这等安阳郡中地位最顶尖的郎君们交好的心思
如此一推一拉双管齐下,当会有所成效。
孟蕴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们族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孟昭、孟显却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孟昭、孟显也都沉默了。
不论他们想要做什么,在这安阳郡中,孟氏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
即便他们自己就是孟氏的郎君也不例外。
“孟颖”孟蕴低低念叨过一回,再抬起来看向孟昭、孟显这两位兄弟的眼中竟然沉着一分厉色,“他若是愿意袖手旁观,那自然最好不过。”
“可如果他非要插手的话,我们就与他交交手,也好见识见识我们安阳孟氏这一代宗子的手段。”
孟昭、孟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起来。
“阿蕴你就是一个女郎,说什么交手不交手的?”孟昭先道。
孟蕴看着孟昭、孟显两位兄弟的目光很有些愤怒。
“大兄你说的什么话?女郎怎么了?女郎就不能出手试一试我们这一代宗子的成色?”
孟显轻咳一声,帮着孟昭解释道“大兄他不是这个意思。”
孟蕴的目光陡然转过来,锁定了孟显“那二兄你说,大兄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孟昭才刚稍稍松了口气,听得孟蕴的这个问题,又立时抬起目光,求助也似地看向孟显。
孟显回望他,微不可察地颌首。
“大兄的意思是,阿蕴你是妹妹,不必你来,大兄和我就能应付得来。”
孟蕴看向孟昭“是这样的么?大兄?”
孟昭郑重点头“就是这样的没错!”
孟蕴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显,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不过饶是如此,孟蕴的脸色也没有多好看就是了。
孟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哄阿妹。
但孟显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阿蕴。”他忽然郑重唤了一声。
孟昭、孟蕴齐齐向他看过去。
“阿蕴,不是大兄与我非得要阻拦你,而是我们另有一件事需要托付给你。”孟显道。
孟蕴打点起精神,一迭声问道“是吗?是吗?是什么事?”
“二兄你只管说。”孟蕴还记得跟孟显保证,“只要你开口,我定能给你将事情给办妥贴了。”
孟昭看看孟显,又看看孟蕴,忽然觉出了少许挫败。
但他看了一阵,竟然暗下笑了笑,悄然放松了身体,只将身前摆放着的茶盏端了过来,慢慢啜饮着茶水,也施施然地听孟显支使孟蕴。
“我们既然想要让诸位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对五石散生出抗拒,就需要让这些郎君、女郎们真切地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肉身与神魂的影响。”
孟蕴郑重点头。
孟显继续说道“如此,我们需要有一件能够映照诸位郎君、女郎们肉身与神魂状况的宝器。”
孟蕴再点头,她对孟显道“二兄有什么主意,只管说道明白吧。”
孟显就道“似这等宝器,我以为该得是宝镜最为合适。”
“宝镜?”孟蕴沉吟着。
“嗯。”孟显应得一声,“就是宝镜。”
“似这等威能的宝镜,安阳郡中不是没有,但数量甚为稀少,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平常也很少用这样的宝镜去映照自己。”
“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孟蕴若有所思地道。
孟显给她将话补完“想办法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去照一照这样威能的宝镜。”
“不论是让具备这等威能的宝镜遍布整个安阳郡,好能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都能够照见这样的宝镜,还是将他们引着,照一照这样的宝镜,又或者是其他的办法”孟显道,“都可以。”
“只要让他们照宝镜就行。”
孟蕴正要点头,就看见另一边厢闲闲坐着的孟昭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抬眼看来。
“如果可以的话,”孟昭补充孟显的提议,“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映照宝镜的时候,还有外人在场。”
孟蕴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些外人”她举一反三,“可以是心仪的女郎,可以是积怨的郎君,还可以是身份更为贵重的郎君与女郎。”
孟显沉吟一阵,却有些不甚赞同。
“这个不好吧。”
很让人下不了台的
孟蕴摇头“正是要他们下不了台。”
下不了台,就不会想要见外人,就减少了他们之间再聚集在一处一道服食五石散的次数;下不了台,才会觉得羞愤,才会迁怒五石散,才更抗拒五石散;下不了台,才好让他们的家族出手,帮着控制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
孟显下意识地想要转眼,看向另一边厢的孟昭。
只是待到他的目光与孟昭的目光对上,他才猛然想起,这有外人在场的事情,根本就是由孟昭先提出来的。
孟蕴不过是受到了他们这位长兄的启发而已。
孟显一瞬有些无力,但还是想要缓和一二。
“天下没有不破风的墙,我们既然出手了,就绝瞒不过所有人去。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开始思考其中因由的时候”他道,“我们瞒不住多久的。”
到时候,他们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孟昭问“但他们最终会感谢我们的。”
孟显看这孟昭,满脸“你在逗我”的怀疑。
孟昭笑了笑,慢悠悠道“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发现我们以前,为他们传出有过则改的名声便就好了。”
孟昭看定孟显,语重深长道“这天底下,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完全的坏事,只看各家的手段罢了。”
“人心,可是很微妙的东西呢。”
孟昭说着,将手中的半盏茶水饮尽,然后将那空空的杯盏递送到了孟显面前。
孟显看看他,又看看被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杯盏,沉默一阵,伸手去拿了茶壶来,真的就帮着孟昭将杯盏重给续满了茶水。
在旁边琢磨着什么的孟蕴被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拉回心神。
她看了看一个倒茶一个接茶的兄长,少顷,缓慢笑了起来。
大兄是在点二兄呢
孟蕴正这般想着,就看到了孟昭、孟显两人往她这边厢瞥过来的目光。
孟蕴稍稍收敛了眼底的笑意,坐得笔直。
孟显看她一眼,伸手将她面前那杯茶水拿了过来。
将已经冷却的茶水换掉,孟显又将茶盏送回到孟蕴面前。
孟蕴捧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水。
茶水氤氲间,模糊了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面容,却让那三双相似的眼眸中相近的决意越发的明显。
既然阿彰他对五石散那样深恶痛绝,恨不得这东西从未在这世界中出现过,既然幼弟他已经托到了他们面前来,那么他们这些做人兄姐的,就得尽力为阿弟将这事情给收拾妥当了。
“此事虽然重要,”也是在这个时候,孟昭说话了,“但你们也莫要耽误了修炼。”
他既是在提醒孟显、孟蕴两人,也是在提醒着他自己。
孟显、孟蕴齐皆点头。
孟昭看过孟蕴,目光与孟显对上一眼。
两位将将要长成的郎君对视一阵,齐齐笑了起来。
孟蕴有些莫名,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一来一回地打量着两位兄长。
许久后,她终于看明白了两位兄长不曾言明的心意。
她眨着眼,在心底哼哼一声,暗自道你们是阿兄怎么了?我可也是阿妹啊,我还是阿姐呢!
我当然也要好生修行,好护住你们啊。
谁说做阿妹的,就不能反过来护住自家兄弟?只能被自家兄弟护在羽翼下?
看不起女郎吗?
你们都给我等着!
待到他们各自从孟显的院子离开以后,孟蕴大踏步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才刚刚跨过院门,她就一迭声地吩咐迎上来的女婢们“将昨日里收得的药株拿过来,我要细看;今早熬煮汤药的药渣都收拾好了吗?也一并给我带过来;再有,按着这一张方子,去药库那里将药材给我带回来”
孟蕴的整个院子,一时就热闹地忙活起来。
阳世里孟昭、孟显、孟蕴在为孟彰细细盘算该怎么清扫安阳郡中五石散的时候,阴世里才刚刚从太学回到府邸的孟彰,却听到了一个不甚意外的消息。
他看定对面的孟庙“庙伯父可否能将族里的答复,再与我说道一次?”
孟庙沉默一瞬。
明明面前的小郎君神色未见恼怒失望,但他却偏觉得他们安阳孟氏与这位小郎君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道裂痕在目前来看,似乎不算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往后
这道裂痕未必就能愈合。
孟彰,他们安阳孟氏的这个麒麟子,对五石散真的就那样厌恶吗?
不过是些五石散而已
“族里的意思是,”孟庙看定孟彰,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异色,“五石散只是一味助兴药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如此大张旗鼓”
顿了顿后,孟庙又将孟椿、孟梧那边的答复给孟彰道“族里也知道五石散不好,会跟诸位族人提起,但不会勉强各位族人。”
“他们倘若愿意舍弃五石散,那自然是好事,倘若不愿意,那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孟彰沉默许久。
孟庙陪着他站,也不说话。
“族里是真的不愿意勉强各位族人,还是在放任,又或者是”不愿与五石散背后站着的那些世家结怨?
孟彰没有将最后半句话说完,但孟庙也已经听明白了,他低低回答道“阿祖与梧叔祖的意思,应该是不值当。”
不值当?
不值当
孟彰轻笑一声。
“阿彰。”孟庙唤道。
孟彰抬起目光。
被这双平静而沉凝的眼眸看定,孟庙竟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深海里,渐渐窒息。
“庙伯父,”孟彰道,“族里现在只说不值当,是觉得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不值当救回,还是觉得”
被五石散流毒的各位世族郎君、女郎们,能够随意在被五石散药性诱动的状态下摆弄的天下,不值当挽回?
这一次,孟庙没有听明白孟彰未曾说完的这半句话。
他有一些厌烦。
阿彰他到底能不能将话说明白?说一句让人猜半句的,倘若猜错了,领会错了,耽误了要事,可怎么办?
孟彰悠悠回神,看着孟庙面上眼底渐渐升腾的厌烦与不耐,他又是笑了笑。
“庙伯父,”他唤了一声,“你真的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孟庙眼底的神色一时凝固。
孟彰甩袖,转身往玉润院的正房走去。
这是第一次,他直接就将孟庙这个长辈给丢下了。
孟庙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孟彰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孟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他抬高嗓音,唤那走远了的孟彰。
“阿彰。”
孟彰停下脚步,回转半个身体看他。
“阿彰,”他道,那声音干涩且沙哑,连他自己都惊了一瞬,“家族有家族的难处,不可能陪着你任性。你能不能多为家族想一想?!”
孟彰也有一句话想问。
“这天下更难,家族能不能多为天下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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