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顷刻间,甄先生的眼底,竟和外间那方天地很有些相像。
死寂幽冷的天地,纵被这惨白混蒙的月光反衬,也还是包容着那月光的存在,挣扎着要孕育出些什么。
“师兄,莫要让那些龌龊事,污了阿彰的心性。”
甄先生近乎哀求的话语拽回了罗先生的心神,他凝神,平静望入那方暗寂天地。
“你放心,我醒得的。”
顿了顿,罗先生又道“阿彰很好,我也不想毁了他。”
甄先生扯了扯唇角,偏移过目光。
似是将手中这盏茶水赏玩得差不多了,甄先生举起杯盏,将它抵到唇边,让茶水流入咽喉去。
但他这一回饮茶,却不似往常时候那样慢慢地细品,而是大口大口地吞咽,像是要借着这茶水浇熄些什么,又像是要借了它来滋养出些什么。
只可惜,杯盏里的茶水太少了,不过几口,杯盏里的茶水就饮尽了。
甄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只剩下薄薄一层的茶水,抬头冲罗先生笑了笑“师兄”
原本还在他近前的茶盏被直接送到了罗先生面前。
罗先生面皮抽动几下,还是放下自己手里的杯盏,转而拿起茶壶又给甄先生分去一盏。
甄先生很珍惜地将杯盏收了回来。
“司马家的那位慎太子殿下”
甄先生的目光远还凝在手中杯盏茶水的,听得这句话,不觉分了些心神看罗先生。
“这次是真的下大力气了。”罗先生道,“他确实是很看重阿彰的啊。”
甄先生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但那又如何呢?”他道,“阿彰不太喜欢他?”
罗先生很有些稀奇“你居然看出来了?”
难得啊。
甄先生摇头“阿彰虽然在面上做周全了,却也确实很承那位太子殿下这一次的人情,但根本的态度却还没有任何改变”
提起这个来,饶是甄先生也有些好奇了。
“说来,师兄”他问,“你知晓那位太子殿下到底都做了什么吗?竟然能让阿彰那么不喜他?”
罗先生沉默一阵,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说我们师兄弟之间,就连老师那里也不甚明白。不过”
罗先生抬眼看向了帝都中央所在的那一片绵延宫城。
“司马家那些人折腾出来的事,也很难让人生出好感来吧?”
听得罗先生这话,甄先生也有些沉默了。
他低头,浅啜了一口茶水。
“我们和老师在阳世的时候,也没见那位陛下能做出那等事情来的啊”
罗先生摇摇头“不说这些了。”
提这个有什么用呢?
他们都已经落到这阴世天地来两三百年时间了,那位也已经坐在帝座上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他们只能看着、等着。
等着那必将会到来的结局
“还是来说说更为关键的事情吧。”罗先生收回心神,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甄先生,提醒他道,“那些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先前没有动手,只是因为阿彰他还没有出关而已,可现下不同了。”
现下,阿彰已经出关了!而且阿彰出关的消息已经传开,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去的。
“他们很快就会动手,不会一直拖下去。”
越是精密的计划,其中的关节就越多,牵涉到的人手与范围也就越大,维持这等精密计划所需要支付的成本也越大
“我料算,明日里阿彰去往太学时候,他们就会动手。”
“所以,明日”罗先生看向甄先生,“我同你一道送阿彰去太学。”
甄先生知道罗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他耐心等了等。
“但我不会站在明处。站到明面上的人,有你、有其他人就行了。”罗先生道,“你和其他人遮掩着我。”
“那些人既然要动手,就不会给阿彰机会。我担心他们的谋算远不止一层。”
甄先生郑重点头,他甚至不问更多,直接就道“好,我知晓了。”
罗先生面上显出了一些笑意。
有很多事情,他没有跟甄先生细说分明。
就譬如,罗先生到底会遮掩到什么时候才会出手;又譬如,罗先生届时到底会带上什么样的宝贝,带上了多少人手
这些事情样样都很关键,甄先生也明白,但他就是没有多问,轻易就放了过去。
见得甄先生点头,罗先生暗自松了口气。
甄先生察觉了,也很有些担心“师兄,我们这里,还是没能确定更多的消息么?”
罗先生苦笑。
“安阳孟氏的根基毕竟是在安阳郡里,而这里,是洛阳,是帝都。虽然孟氏在这里也有些经营和布置,但对比起那些扎根在帝都洛阳里的名门望族来,还是差了不只一点。”
“就似这交织着遍布整座都城的阵禁”
“我们对它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更不用说是调用这座阵禁的权柄了。”
但很显然,这样的权柄,别人能拿到手。
或许只是某一段时间的,可人家确实是有。
跟他们比,人家的优势真的是太大了。
“要拼命了”甄先生说道。
虽然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他啜饮茶水的动作仍旧缓慢而平和,显然并没有太在意。
罗先生知道,并不是因为这话只是甄先生随意说说,而是因为甄先生他没有太将自己的这条命放在心上。
起码在孟彰的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没错。
罗先生沉默少顷,道“事实上,我们只要能够拖延上一段时间就好”
毕竟这里是帝都洛阳,那些人可以千方百计腾挪出一段时间来,但绝对不会太长。
顶天不超过一个时辰的工夫。
还是得看各方角力。
甄先生面色不变。
顿了顿后,罗先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
“而且,阿彰他似乎”
甄先生终于又转了转眼珠,看向罗先生。
罗先生不看他,仍自看着玉润院的位置。
“那位慎太子殿下既然那般看重阿彰,那他今日特意着自己身边近侍内官往这府里跑一趟,必不是等闲。”
说实话,罗先生是真的很好奇司马慎给孟彰送来的贺礼啊。
甄先生想了想,先对罗先生道“是因为这一场以阿彰为中心的角力中,不止安阳孟氏,那位司马慎太子殿下,也是被针对的这一方?”
罗先生笑着颌首。
甄先生便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说来,我都有些好奇了。”
好奇归好奇,这两位先生却不会贸然去打探,他们知道分寸。
孟梧信重的学生又如何呢?孟梧跟孟彰,虽然目前来看,确实是站在一个立场上的,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也会有不同的理念。
他们确实欣赏孟彰,希望他能更好地长成,希望他能在荆棘与荒芜中走出一条通天大道来,但他们更敬重孟梧
甄先生收回目光,专心品茶。
玉润院里,孟彰也正面对着司马慎送来的贺礼。
两个宝盒并一个锦囊。
坐了一阵,孟彰的手先自伸向了那个锦囊。
安阳孟氏目前在帝都洛阳里的根基仍是不够,所以这次对于谋算他的布局细节以及隐在幕后的重重黑手,安阳孟氏暂时没有多少消息,可是司马慎不同
司马慎是皇族司马氏的嫡支,更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他所能动用的力量、人脉与资源,远超安阳孟氏。
安阳孟氏得不到的消息,他能得到。
就算一时不曾知晓内里,作为重生之人,司马慎也能够由果推因,从而窥破内中痕迹。
而这一切情报,都在这枚锦囊里。
锦囊落在了孟彰手里,很轻易就被孟彰打开了,似乎完全没有其他的布置。
孟彰看了一眼锦囊,将锦囊从底部牵起,用力抖动。
从锦囊里落下的小簿册很快变化,恢复成寻常书本大小。
孟彰将那书册接住,翻开了细看。
“齐王、汝南王、楚王”
“吴郡沈氏、吴郡朱氏、吴郡陆氏”
在这些势力后头的,便又是一个个单独的人名。
“狐友章居、勾命簿合”
这些势力和人,都是在背后掺一手且真正动手了的。
他们的资料和信息记录得最为详尽,连他们出动了什么人手、握有什么样的宝贝,都有记录。
不过,孟彰在这前面几页书纸中还看到了一句提醒这些信息或许不全,仅供参考,不能尽信。
不能尽信
孟彰看着这一句话,悄然眯了眯眼。
这些情报和信息,即便司马慎已经尽力做了筛选和判断,但其中的真实行,却是连司马慎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吗?
孟彰再定睛看了那句话一眼,转手将书页又再翻去。
见得那一页书纸上细细描画的阵禁,饶是孟彰,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如今帝都洛阳里的阵禁布置详图啊!
即便如今护持着帝都洛阳里的这一套阵禁其实每日都另有调整变化,一日与一日并不完全相同,但有这一幅详图在,再想要推演当前帝都洛阳里的阵禁运转,可就容易太多太多了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