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讽刺,不是吗
孟庙每每思虑至此,都想要对自己笑。
他早年间门为安阳孟氏族里、为宗房嫡支血脉兢兢业业的时候,他没觉出任何问题,近乎死心塌地,可当他离开了安阳郡,放开了那部分曾经握在他手里的族务,暂时远离了他阿祖,他反倒是在动摇了。
他怀疑
他阿祖确实有几分要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思考的意思,但在同时,这应该也是一个考验。
在宗长一房嫡长子被阿祖隐隐放弃的当下,阿祖需要有人站出来扛起嫡支宗房。
他是阿祖考虑的人。
更准确地说,该是之一。
如果算上阿彰的影响的话,他在阿祖选出来的人中,最被他看好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孟庙需要自己清去宗长一方嫡长子对他的影响。
若不能脱去这一层影响,他谈何跟嫡长子相争谈何分庭抗礼甚至是自立门户
可在这件事情上,阿祖大概也是不看好他的。
也是,作为安阳孟氏宗长房的嫡次子,为了防止手足相争,他的父母、师长从小就在教导他恭顺,教导他臣服。
他是作为长兄的副手而长大的。
哪怕他已经从阳世落到了阴世,这层烙印仍旧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却需要他将这一层深入灵魂的烙印洗去
哪儿有那么的容易!
孟庙越是细想,越是想笑。
不容易,很不容易。但偏偏,他却又是宗长房最适合站出来抗衡嫡长子一脉的那个。
孟庙想笑孟椿,想笑他的大兄,但他也想笑自己。
明明孟椿的态度已经表现得那么的明显了,可他还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真正想明白。
想明白以后,一个问题就又出现在了孟庙面前。
他要顺从阿祖的心意,站出来跟他的长兄相争吗
孟庙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个答案。
“我不够聪明,不够决断,这是很明显的。所以,我既然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那”
“为什么不向别人讨教呢”
“阿彰”
“阿彰应该能帮得到我。”
孟庙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整个人也安定了不少。
“那就等阿彰从太学里归来,再说。”他抬眼,看向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闭合的大门。
孟庙这时就已经开始想孟彰从太学归来的事情了,明明孟彰坐着的马车这会儿才刚刚驶过长街,都还没有抵达太学呢。
有纷纷议论从街道各处传来,落入孟彰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西河街那边已经能走了”
“真的!”
“这还能是假的你要不信,现在去西河街外头转一转!我骗你做甚还是拿这事情来骗你”
“西河街那边能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孟氏的小郎君已经离开那里了他没什么事吧”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几个人看见那孟氏小郎君,谁知道孟氏小郎君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我说!你既然没看见那孟氏小郎君,不知道人孟氏小郎君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境况,那你来跟我提这个干什么呢快快闭嘴吧你!”
“我干什么了我需要我闭嘴!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什么,但你敢保证你提起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吗!”
“我,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明明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一人封了整条街,而且还一封就接连封了超过两日!他那样的霸道、骄妄性情,值当你这样维护他吗”
“你得他什么好了要将他这样护着!”
“霸道骄妄我得他什么好”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青山村里如今拿着的那些行雨符,就是从它附近的孟家庄里购得的!”
“这,这又跟那孟氏小郎君有”没等那人将一句话说完,也未等到有人来呵斥,那人便自己收住了声音。
“孟氏,孟家庄;孟氏,孟家庄”
“你是说,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跟那孟家庄有莫大的关联”
“昨日里我经过西河街的时候,无意间门在那些封街的孟氏人手中,看见了一张不陌生的脸。”另一个声音压了又压才说道出口。
显然,说话的那人不想要让消息轻易泄露出去,所以极力将声量控制在他们几人的附近。
“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该就是我们附近的那个孟家庄的。”
“你问我到底承了他什么好我可以答复你,就是这个了!”
“你可莫要恩将仇报!”
正如孟显昨日梦境中询问他的那样,才落入阴世短短数月时间门的孟彰,身上或主动或被动地搅缠上了很多事情。
这些事情通常都没能得到一个结果,甚至还没有完成一个阶段的布置,但确确实实是给予了某些人一份助力。
这就很好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无声笑了笑。
五胡所以能够乱华,除了历史的前因以外,更紧要的,其实还是在于华夏族群内部。
是华夏族群内部出现了问题,才让那场乱战一发不可收拾的。
如果华夏族群内部的种种问题没有那么严重,甚至是被彻彻底底地解决了,不说五胡能不能撼动华夏,就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都是一个未知数。
华夏族群内部的问题繁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得了的,也不是所有出现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的。
但细细梳理下来,再一一分类,便能得到被迷雾遮掩的真相。
一个族群是否兴盛强大,其实看的是族群的人口,也是族群内部的体系,更是族群内部合力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
后两个关键,孟彰暂时是没有办法的,但前面的那一个,却是孟彰能够去尝试的。
让华夏更多的同胞存活下来。
每一个存活下来的同胞,就是一个影响大势的变数。
哪怕单个的他们,在无可悖逆的大势面前,几乎就像那江河上飘飞的火星。
但当这些火星汇聚,演化成火海。它便是能击破大势的矛。
因为每一个生人、阴魂都在天地间门为自己为重要的人争命。
他们的挣扎终将汇聚成巨大的风暴,粉碎天地间门所存在的“大势”。
马车转过长街,和其他搭载着各家太学生员的马车一同,轻快地越过太学外头的那座牌坊,走向各家马车惯常驻留的位置。
马车外间门刻印的族徽向所有留心观察着什么人昭示马车主人的身份。
低低碎碎的声音又从各处传来过来。
“那个是安阳孟氏的马车安阳孟氏那位孟氏子不是昨日夜里才从西河街里出来的吗这么快就坐上马车回太学来了”
“别不是孟氏的其他什么人吧那孟彰这段时间门以来他的事情我都听了一耳朵了,应该没那么快就回太学里的吧”
“这个,还真说不准”
“什么”
“你看见了没有在那辆马车的后头,还又另外跟着一辆同样刻印孟氏族徽的马车了”
“你是说”
“最前头的那一辆马车里,坐着的真的是孟氏孟彰”
马车在树荫处停下。
孟彰掀开车帘走出马车。
从各处投来的目光见得孟彰堪称单薄细幼的身形,顿时像受到了莫大惊吓一般,须臾间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相当隐蔽的视线在孟彰左近徘徊不去。
甄先生也从停在旁边的另一辆马车走了下来。
“阿彰。”甄先生唤了一声,说道,“可需要我陪你往张学监那里走一趟”
孟彰不在意那些仍自徘徊的目光。
“不必了。”他摇摇头,“先生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说那些人还有没有想要继续对他出手的,就算有,太学这里也一定会拦下来。
就似现在,孟彰能清晰地感觉道,在那些窥探孟彰的视线更远处,还有一群人锁定了他们。
甄先生原本还想要劝一劝孟彰,但在下一瞬他对上孟彰的目光以后,他到嘴边的话语却又都给收了回去。
“那行,你自去吧。”
孟彰对甄先生拱手一礼,果真就先走了。
甄先生落在孟彰后头,静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