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暗,但夜有夜的好景致。
溏江两岸的青瓦白墙被灯笼映出斑驳岁月,不知哪里传来咿咿唱的戏曲,声声虫鸣做幕布,水波缓荡,悠悠岁月静好,只可惜共赏的人已经不在。
老刘站在周霖驭身后,虽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出神,应当又是在想那个人了。
“走吧。”
周老爷子转身时早已经藏好一切情绪。
他拐杖一下一下点在地上,慢慢朝老宅子走。
到地方后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外面仔细打量。
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他很少回来,不想触及那些回忆。
他记得那些年,周宿的父母与那个人关系要好,这座宅院里经常传出他们三人放声欢笑的声音。
他是长辈,不好参与,只能远远瞧,瞧她的笑脸。
晃眼竟然已经这么久……
二十多年前他人老,现在更老。
年纪到底如鸿沟,无法跨越。
“老先生。”老刘试探地轻唤。
周霖驭轻声“唔”,收回目光往里走。
老宅里大致的景象周霖驭都记得,再走进来,细微处还是发生了些许改变,原因倒也显而易见,周宿请了叶青尧做园林设计师,这是挺稀奇的事儿,他居然愿意把这园子给她折腾,也是因为这件事,周霖驭开始在暗中留意叶青尧。
这次跟他出来的只有老刘,老刘在前头为他引路,其实根本不用,他虽然已经很久没回来,但记得很清楚,连哪里有弯道,哪个弯道有什么样子的石头和树木都记得。
走在记忆里的蜿蜒青石路,周霖驭如梦黄粱,恍惚时瞧见路的尽头亮着一盏灯,身穿旗袍的姑娘低垂眉眼在煮茶,娴静婉约,是梦中的人再现,她身后昏黄暖色染雨,错落有致,无声却美。
周霖驭停了下来,再也无法走上前,目光定定望着那轮月光似的背影。
叶青尧早就料到会有客来访,煮半盏茶等,对方迟迟没有过来,才轻抬起眼投去目光。
传闻中,周家老爷子杀伐果断,为人狠决,阿银也曾经抬出他来威胁她,以至于叶青尧以为周霖驭是个凶神恶煞的老头,没想到他清瘦挺拔,并没有老态龙钟,纵然皱纹爬上了眉角,却还存有几分年轻时候的俊气,老归老,也还是个有些英朗的老头。
叶青尧并没有催促,将他的惊讶和恍惚尽收眼底。
周霖驭足足愣了几分钟才回过神。
她就这样坐在那灯火阑珊处,极淡地瞥过来,当真像极了故人,只是终归不一样,她没有那人那般温柔,眉眼极为清冷,令人不敢造次,不敢亵渎。
周霖驭怎么也没想到,叶青尧竟然有些像叶珺娅。
等等……
叶珺娅,叶青尧……
都是姓叶。
难怪,难怪…
难怪玉奎那样怕麻烦的人会收养她,原来这是她的女儿!
这样一来,周霖驭对叶青尧的讨厌便更深几分,毕竟她是叶珺娅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知道我是谁吗?”周霖驭别有深意笑,杵着拐杖走近。
叶青尧没起身,目光淡,不卑不亢“周老先生。”
周霖驭略微诧异,这姑娘竟然比叶珺娅还能沉得住气,想当年哪怕是她母亲,在见到他时也有些紧张,绝没有她现在这样无所畏惧。
“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怕?”
叶青尧端起茶壶分两杯,一杯推给他。
“为什么要怕?”
为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了。
当然是因为他是周霖驭,淮江城人人都知道的,不好惹的周霖驭。
他的名声早在几十年前就响彻江南,现在老了老了,却出现一个小姑娘冷冷清清反问他,为什么要怕,仿佛这辈子都白活。
可意外的,周霖驭没有生气,反而开始觉得叶青尧有趣。他笑起来,端茶饮,神情忽然顿了顿,看向茶,“你这煮茶的本事不错。”不逊色她母亲。
叶青尧没应声,算是默认。
“知道我这次过来是为什么吗?”
“婚约。”
真是聪明。
老爷子将茶一饮而尽。
“你对婚事的处理方式让我很不满意,现在,我有条路给你选。”
叶青尧没有任何紧张或者慌乱样子,平静得让周霖驭觉得,她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叶青尧的确知道,大多数人的想法对于她来说都不难猜,原本是不打算同意的,也没人能威胁她,可刚才周霖驭走过来时,叶青尧注意到他拐杖上的一块装饰,那是宛如人皮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上面有蓝色蝴蝶刺青。
那是叶青尧再熟悉不过的印记,就在玉奎道长的左臂上。
玉奎曾经说过,刺青在人在,刺青不在,人便不在。
彼时他言笑晏晏地和她玩笑,让她见到刺青时,一定要寻着刺青去找他,替他收尸。
所以,消失几年的玉奎是死了吗?
关于周霖驭拐杖上的人皮刺青。
叶青尧必然会查清。
“嫁给我的重孙,周礼。”
“可以。”
周宿赶到时,恰好听到这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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