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四日。
殷予怀醒来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些。
每每他睁开眸时,就能看见书青的身影。
书青蹙着眉,也不看他,也不问他,只是不停地在他床边走来走去。
这样一天下来,殷予怀睁眼闭眼,都是书青不停走动的身影。
到了晚间,殷予怀实在有些倦了,望向正走到他榻边的书青“在幽州停留几日?”
书青步子缓缓顿下,随后沉默着看向殷予怀。
殷予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今日比前些日子清醒了些,自然不会再干些糊涂事。
待了许久,他才听见书青冷声道“十日。”
殷予怀接过杨三递过来的书卷,像是随意一问“如此久吗?”
书青握紧拳头,怒目看向殷予怀“殿下不懂书青什么意思吗?”
殷予怀眼眸十分平静地摇头“不懂。”
书青气得摔门而去,只留下一旁正递着书卷的杨三。
杨三犹豫了一瞬,轻声唤了声“殿下。”
殷予怀轻轻应了一声,随后缓慢地翻着书卷。等了许久,都未等到杨三的下一句话,他平静地说“书青那边,是你告诉的吗?”
杨三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跪下去。
殷予怀有些没有力气,今日精神虽然好了些,但是正在日渐腐|败的身子,精神再好,也就如此了。
他轻轻闭上眼“原来,还剩十日吗?”
说着,他轻声咳嗽了起来,还来不及咽下喉腔中的血,就无力地呕吐了出来。看着沾着血的床褥,殷予怀怔了怔,随后缓缓垂上眸。
他和书青,彼此都在说谎。
他知道书青并不是昨日才来。
就像书青也知道,他昨日口中所言的“若不早些问,他便要昏睡过去了”,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只是,他的身体情况,远远比这句话要严重。
殷予怀缓缓抬起眸。
昨日昏睡过去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为什么,还是醒了呢?
殷予怀缓缓望向窗外那颗桃树。
可能,是还想再见鹂鹂最后一面吧。
书青再回到小院时,眼眸中的怒火消散了大半。
待到推开殷予怀房间的门,清凉的风让昏暗的烛火变得晃晃悠悠。
见到殷予怀还未睡,书青沉着脸坐到了床边。
殷予怀声音很轻“书青,许多年未来幽州了,还知道路吗?”
书青冷冷看了一眼,随后说道“自然知道路,我又不是你。从前在幽州时,那么多年都不愿意出府。如今回了汴京之后,倒是想来幽州了。”
殷予怀沉默了许久。
书青也就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还是书青忍不住,他几乎是抬起那一刻,眸就便红了,他不敢对着殷予怀再吼叫,就只能颤抖着声音说“便是十日,都忍不得了吗?”
殷予怀抬眸,望着书青。
他没有说话,书青却全然溃败了。
将那颗药留下的那一刻,书青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殷予怀怔怔看着那个木盒子,没有怎么犹豫,手缓缓打开。幽暗的烛火之下,和前些日子他服下的那颗雪白药丸一样的药丸,静静地躺在木盒子中。
像上次一样,殷予怀甚至用茶水,就轻轻咽下了。
木盒闭上的那一刻,殷予怀看见书青仓皇而逃的身影。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殷予怀看不见书青的身影后,便静静地看着那片黑暗。
像是想到了什么,殷予怀眼眸中缓缓有了神色。
对了,他还没有将桃灵寺大多数桃树都有名字的事情告诉鹂鹂。
那就,明天告诉她吧。
一种荒唐的苍凉,在殷予怀垂上眼眸的那一刻,缓缓来临。
昏暗的烛火缓缓燃尽,漆黑一片中,殷予怀睁开了双眼。
他仿佛能听见什么一片一片剥落的声音,在他的身体之中,缓缓地,一点点剥落。像是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浑身变得轻盈,仿佛能够漂浮起来。
陷入睡眠的那一刻,殷予怀终于梦见了,在那场大火之后,再也没有梦见过的人。
她捧着一怀桃花,扬着眸,轻笑着向他走来。
他站在台阶之上,缓缓地看着她。
梦的最后,他并没有拥她入怀。
醒来那一刻,殷予怀有些发怔。便是梦,都要如此遗憾吗?又像是习惯了,他轻轻掀开被子,开始简单地收拾自己。
待会便要见到鹂鹂了,便不再计较一个梦了吧。
待到收拾到一半,有些怔住的那一刻,殷予怀苦涩地笑了笑。
还是,挺计较的。
待到书青见到身上一丝病气也无的殷予怀时,拳头微微握紧。
他已经见过了杨三口中的梁小姐,的确同霜鹂有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书青不知道殷予怀为何要因为这样一个人,再次服下那颗药。
当时军医将这两颗药交给他们的时候,便告诉过他们,这种药,虽然用得都是些很难寻到的稀罕药材,但是其效用,只能让病重的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本质上,这种要是没有办法治疗任何疾病的。
这两颗药,比起说是治愈,不如说是在透支。
用一颗,短一段。
如今殷予怀已经服用了两颗。便是那时,把药交给他们的军医,也没有说过用两颗,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坏的后果了。
书青不忍再看,这用余下生命透支来的“正常”,他实在不能接受。
殷予怀看着书青走远,便知道了,效果应该还不错。
他望向了院子中那颗桃树。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步到了院子中,到了桃树下。
寻了许久,在背面的树干上,殷予怀寻到了这颗桃树的名字。
他轻轻地怔了一瞬。
之前那颗桃树名为“勿”,这颗桃树名为“错”。
像是冥冥之中自由定数一般,殷予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房间时,他提起了笔。
从前他画不出鹂鹂,如今应该是可以了。
但是还未下笔,就放下了笔。
殷予怀眼眸中有了一丝温柔,鹂鹂快来了,应该是来不及了。
若是让鹂鹂看见了他桌上的画,当是要“误会”了。
他不能让鹂鹂误会。
殷予怀抬起自己的手,缓缓地学着那日鹂鹂为他描述的一切。
那儿有一片桃树,到了春天,会有人陪鹂鹂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花。
想着想着,殷予怀竟然笑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殷予怀眨了眨眼,望向了空无一人的院。
还好,没被鹂鹂看见如此模样,便还好。
这般想着,他又望向了空荡荡的庭院,细细数着时辰。
他感受着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像昨夜一般,缓缓剥落。
一点一点,细碎地,涌动着。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样的认知,反而让殷予怀平静了下来。
他望向空荡的院落。
最后的时间里,他只是想,再见一见鹂鹂。
趁着他还没有那么狼狈。
最后,再见一见鹂鹂。
“咚——咚——”
那一瞬,殷予怀心便紧张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但是一瞬间,便是连张口都忘记了。
杨三停下敲门“公子,小的将梁小姐带过来了。”
直到听见杨三的声音,殷予怀的心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会有些慌乱的,但是当殷予怀推开门,迎面对上梁鹂眸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的。
他听着鹂鹂讲述着她与颓玉的过往,知道了在那个寨子中的两年,是颓玉一直保护着鹂鹂,如若没有颓玉,他可能都没有办法遇见之后的鹂鹂。
听到这里,殷予怀心中对颓玉,是感激的。
或许在感激之外,还会有一点点的嫉妒。
但是这些都无伤大雅,殷予怀认真看着面前温柔讲述的梁鹂,在眸中刻下能够拥有的每一瞬。
到这里,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看着她描绘别人时,眸中满是爱意的模样。
这样的眼神,在废院中时,他也曾在鹂鹂眼中看到过。
但是如若论起先来后到,好像还是颓玉在前。
到这里,殷予怀甚至连嫉妒都没有了。
剥开自己的灵魂,他由衷地为鹂鹂开心。
年少相伴,如今相知,今后相爱。
如何看,鹂鹂都会有幸福的一生。
本来到这里,一切也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几乎就要以为,与鹂鹂的最后一面,就要在这种全然正常的一切中结束。
他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是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