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安没有你的消息,竹苏的龙丘前辈也闭口不谈你的下落,到底出什么事了?”姜卿遥回到山上院落后便再也忍不住,直接摊开说道:“而且,这半年里一直有人暗中监视姜家,监视茶庄。”
江柒落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最初那几个月并没有差人送信给你。”
直到她决定回南川修养的前几日,才出高价买了江湖渠道暗中向上碧茶庄传了信。
她眸光忽然转下,低着头终于忍不住地落了泪,她一个人在南疆强忍心中剧痛在众人之前苦撑,数月间从未露出破绽,可直到踏进玉茶山见到姜卿遥的那一刻,却只觉喉咙发苦再也忍不住了,“去年年底,你回朔安了,对吧?”
姐弟连心,姜卿遥微微侧过头努力掩饰,却也跟着红了眼眶,“是,我回去送了大哥最后一程......可是他战死沙场,连遗骨都没能......没能找到。”
“是我,是我在竹苏先一步散了他的骨灰,是哥哥生前早就打算好了的,不叫大嫂太过悲痛。”
“你?”他怎么也不可能料到,假象之外竟是如此惊心的事实。
大概半柱香后,江柒落轻轻拭去眼泪,抬头问道:“朔安,还好吗?”
“最初府中倒也还算平静,只是没过多久便有了落井下石之人,朝中梁家与韩家联手逼得姜氏门下的三位门生自请离京。”语毕,他话锋一转竟也带着些疑虑,“可是前段时间,工部尚书韩弼之突然被旭王弹劾,据说是凉城水利工事有瑕,连带着竟揪出来一连串的贪赃之事,工部官员被罢免降级的不下十几人,梁家如折半翼,近期倒也消停了不少。”
江柒落安安静静地听着姜卿遥的话,虽未予评论,却眉间微蹙,似是察觉猜测到了什么。
“姐,现在暂且不用担心家里了,倒是你,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江湖私怨?还是......还是与朔安有关?”
“就在我散尽哥哥骨灰的那晚,遭人毒手。”她提及遇刺,眸间流露出的平静就好像在安然旁观着他人生死,唯独感到掌心那条被白瓷净瓶生生割出来的伤又在隐隐作痛。
姜卿遥悲叹道:“丧仪是十二月中,怪不得,怪不得你连丧仪都没能回来参加,我在朔安一直等到了丧仪结束后半个月都没能等到你,期间竟一点消息都收不到,父亲叫我回南川哪也不要再去,可直到我去竹苏找你的时候,才知道你出事了,龙丘前辈怎么问都不说你去了何处,只说不知便好。”
江柒落咬紧牙收起自己的眼泪,定睛盯着身前石桌上燃起的烛火,漆黑眼瞳霎时一收,冷道:“大哥的死,我受的伤,还有朔安和茶庄突然多出来的那些影子......不管想要对付姜家的人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
姜卿遥早已察觉不对,立刻抓上她手腕以示制止,十分紧张连声音都带着颤抖:“姐,他们一击不中,眼下你绝对不能回去,更不能露了姜家嫡女的身份1
江柒落似是铁了心,立刻反驳道:“难道要在江湖藏身一辈子吗?他们连竹苏都能摸到,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安然一世?”
这次换姜卿遥垂眸沉默不语,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拍了拍自家弟弟的手,语气放缓循循劝道:“你放心,我自有去处。”
“去哪?”他话音刚落,谁知她却突然起身瞬间从墨发中拔下簪子,弹指便甩了出去。
本以为山中夜寂无人,夜风穿庭而过,以致于院门根本没有关,谁知她强劲掌风打出干脆连带着直接将院前灯笼逼灭,朱唇轻启,眉目寒绝,她冷语问道:“何人在此?”
“她是我师妹!姐,别动手1姜卿遥反应过来后立刻拔腿追了出去,紧着去看方才那银簪有没有伤到人。
江柒落自知银簪不到两分内力断不会伤及习武之人,更思及方才被突然打断的谈话,只觉被打断的恰到好处,又想着自己容貌与身份多一人知便多给他人带一分祸端,便也没有跟着出去查看,只得转身回了房间。
姜卿遥再回来已是半柱香之后,江柒落在房中早已煮好了清茶等他。
“方才一时忘了,她就是你之前提过的人吧。”她举着茶杯,顿了一下问道,“武玉?”
“是,她见我院中深夜还燃着光亮,所以才会过来看看。”姜卿遥并没有把他姐姐深夜来此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同门数年的师妹,“她并无恶意,姐,你不用担心。”
江柒落听罢唇角微微一抿,轻声叹道:“年月走的太快,转眼间你都快十八岁了。”她隔着热茶间升腾起来的朦胧雾气,思及经年往事继续说道:“那年我们全家回南川过年,除夕夜你被父亲带来姜家的时候,还不到七岁。”
“当年全家被屠,是父亲冒死救了我一条性命。”他所提之父亲,便是救命恩人姜绍,也是江柒落和兄长姜卿言的生身父亲。
姜卿遥闭上眼还能够从脑海里清晰忆起当年满脸满身是怎样的血腥,自己如何被救,又是几经藏匿辗转才被带来姜家,最后得了一个新的身份与名字:姜家三公子,姜卿遥。
自他入姜氏宗祠的那一日,他便开始唤姜绍父亲。
江柒落正襟危坐,望着窗外茫茫夜色说道:“我没想到,你竟把自己带来的秘密守了十一年。”
姜卿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没有尽头的黑色,空洞的似乎要把一整颗心全都吸进去,他摇着头叹道:“十一年太短,短到还不足以让我彻底忘记自己是谁。”谁知他却突然停下来,眸光一转,自嘲般低头笑了笑说道:“十一年前在南川地界上发生的大事不多,你和大哥其实早就猜到了我是谁,对吧?”
“你是我弟弟,一日是,便永远都是。”江柒落饮尽杯中清茶,思及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惨烈,如今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深夜徘徊在姜家茶庄方圆之内的影子,竟不知道他当年被救来姜家,到底是福还是祸。
姜卿遥却抱臂而笑,挑着眉道:“所以还是不打算告诉你弟弟,你要去哪?”
江柒落被他逗笑了,兜了一圈,还是没能避过那个话题,辩道:“人活于世,总要有些秘密。”
“弦月山庄,可对?”他低眉饮茶,余光却还是留意到了她隐隐皱起的眉峰,心知自己所猜不假,于是干脆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这不难猜,杀掉了公玉繁津,江柒落的名字在江湖上早已声名鹊起,若非作此打算,你断然不会插手江湖剑客之事。”
“所以,你赞同我?”
“我当然不赞同1姜卿遥双眸紧紧地盯着她,毫不思索立刻反驳,攥紧了拳头狠狠捶在茶案上,真想如往常一样将她带去大哥姜卿言的面前告状,让兄长好好训斥她。
可是,今时已非往昔。
他明白,凭自己的本事能守住茶庄,但也就只能守住一个茶庄而已。
冷静下来后,又只能无奈地摇着头道:“不同意又能怎么样?你是来告诉我这个决定的,又不是来听我意见的,若我真能奈你何,你大概都不会回来看我这一眼。”
江柒落沉默不语,嘴唇勾起一丝苦笑。
“这世上能够摆平一切江湖事的地方,也就只有雁山了。可是姐,你就那么笃定,茶庄和姜府外面的那些影子,是弦月山庄能够解决的吗?”
江柒落摇了摇头,似是在认真的思考着他的话,犹疑着说道:“可是,手里若不攥着些什么,一个连筹码都没有的对手,不进而退,岂非默认了要继续任人鱼肉?”
姜卿遥掌管茶庄这几年,自知比从前冷静镇定了许多,本以为历练到了能和江柒落讲道理甚至比身手的地步,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又要不战而输了。
未等到他琢磨出什么话来答,只见她话锋直转问道:“尚方南现在在哪?南楼的主要目标是叶姑娘,尚方南若想要好生安顿她,在南川地界上能够信得过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涞源城浮言药阁,我半月前去看过他们,情况还算稳定......当时叶姑娘身中剧毒,尚方兄情况也不太好。拔毒的医者说,若非对方撤的及时,他们俩肯定没命了。”姜卿遥叹了口气,琢磨着干脆一不问二不休,“只是,我想不明白,叶姑娘遇刺,为何弦月山庄没有出面相护?虽说是旧主之女,但山庄里面的人也不至于......”
“以叶凉歌的武功都能被逼到这种地步,派去的其他人怕是早已横死半途,南楼剑阵在江湖上显迹不多,以致于让所有人都忽视了,真要比一比,弦月山庄那些一贯单打独斗的杀手,恐不是南楼剑阵的对手......这世上,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南楼剑阵的人不多。”
姜卿遥听着她方才隐晦叹息的语气,似乎能够读懂她心里隐隐担忧的地方,主动宽慰道:“姐,你放心吧,尚方南和叶凉歌至今还不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江柒落与姜卿遥只是从小相识的江湖好友而已。”
“如此甚好,今后倒也免得连累他们。”江柒落淡淡地笑了,她笑自己几乎就快要忘记,一个周旋在南川生意场上的十八岁少年,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稚嫩与天真。
姜卿遥倒是后知后觉地苦笑道:“说起来,我认识叶凉歌要比你要早很多,虽也切磋见识过她的功夫,却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以致于一直以为这个红衣姑娘叱咤江湖,多少还是仰赖些叶筠茳阁主的名声,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
“一年不见,你倒是通透了不少。”江柒落却对于自家弟弟的自省姿态十分意外。
“能偏安一隅也是种福气,只可惜,这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姜卿遥这席话如绵针一般刺进江柒落眼里心里。
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清楚他经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都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才能将一个翩翩少年淬炼出愈渐深邃的眼神,愈显棱角的眉目脸阔,还有缜密过慧的所思所想。
他的背景、他最真实的姓名与来历、他沉于心底压抑多年的仇恨,她其实对这些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