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九年后(2 / 2)

“是你做的?”虽是问句,却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狐双夜眨了眨眼,笑得人畜无害“不过是个吃供奉生的野神,想来是碰巧叫天道收了。”

狐苓淡淡望着那尊只剩下身体的神像,唇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了个小小的弧度。

“郎君——”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原来是小摊那边的江莲心见神像掉了脑袋,顿时失了乐子,此时正提着裙子朝二人跑来。

“郎君,这里好没意思,我们回去吧。”她嘟着嘴,目光却忽地落在了狐苓腕子上系的兔子灯,又不由瞪大了眼“咦?郎君哪里来的小兔子,我方才都未见着。”

“路上买来的,你若喜欢便拿去。”

江莲心雀跃地跳了起来,正欢喜的要接过小兔子灯,却被横空插了一只手将到手的兔子夺了去。

狐双夜冷哼一声,脸色阴沉的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郎君!!”江莲心跺了跺脚,甚为委屈的看向狐苓。

狐苓抬眸看了狐双夜一眼,伸手便想将兔子灯拿回来“你若想要,方才为何不说?”

“现在想要了。”狐双夜将兔子灯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借力将人搂入怀中。

他故意借着惯性贴近了狐苓的耳廓,在那柔软的小珠上重重咬了一口,耀眼金眸不知何时已经镀上一层血色“兄长怎能将我的东西随意送给别人?”

狐苓皱起眉头,伸手推他“松口。”

“臭麒麟——”江莲心见状顿时跳了起来,冲上来就要将狐双夜推开“不许你欺负郎君!”

狐双夜的目光骤冷,尖利的獠牙隐隐露出一角,只是碍于狐苓在场他不能直接对这臭丫头出手,只好冷哼一声松开狐苓,绷着一张臭脸大步向前走去。

经过江莲心身边的时候,他的瞳白缓慢地被如墨的漆色所吞噬,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最好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灵体特有的直觉令江莲心在那道危险的目光中汗毛倒竖,可她却依然挡在狐苓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绷紧嘴角重重哼了一声。

出了神像倒坍这档子事,河岸两边的人顿时少了不少,生怕受到牵连被老天错收了去。

一行人心思各异的沿着来时的土路往回走,就在几人走到摊贩尽头的时候,一阵吆喝声忽然吸引了几人的注意。

“人之命,天注定,顺逆吉凶难堪透,半由天命半为人,几位郎君、娘子,要来一卦吗?”说这话的是个留着长胡鬓的相面先生,头戴青布道巾,身穿阴阳道袍,手执诸葛羽扇,年约四十左右,神情如同九天明月,周身仙气飘渺。

狐双夜微微眯着眼,审视的目光落在相面先生肩头,随即便不动神色的挡在了狐苓身前。

旁人看不见,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这相面先生绝对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凡人身上定不会有这般重的香火烟子气,此人定是哪位神仙所化,只是他也不知此人究竟是敌是友,喊住他们又是何目的。

“这位郎君好大的敌意。”看见狐双夜的动作,相面先生也不恼,上眼皮慢悠悠一抬“观贵人之相,实乃吉也,天庭圆润,血气旺盛,乃一方霸主之相。”

说完他的目光又“咦”的落在了身后的狐苓身上,故作高深的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您身后这位郎君的命数,可当真不多见……”

“天煞孤星却偏偏又有红鸾入命,啧啧……你且靠近些,让老夫给你仔细瞧瞧。”

“哦?那您可得瞧仔细了。”狐苓慢慢从小崽子身后走了出来,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半分波动“那就有劳先生帮在下看看——依先生所见,在下还能有几年阳寿?”

狐双夜袖子下的手瞬间收紧,阴翳的目光死死盯向他。

然而,狐苓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泰然,就好似所问之事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一般。

相面先生慢悠悠的摇着羽扇,半晌才开口道“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元神涣散,近日必有大祸临头恐危及性命,倒不如听贫道一言。”

“那就请先生赐教吧。”狐苓掀起眼皮,心中不由冷笑。

相面先生慢吞吞在桌下摸索了一会,直到狐双夜冷哼了声,他才从桌下拿出了一盉浓酒,用羽扇推到狐苓面前。

“三两银子。”他慢悠悠竖起了三根手指,放在几人面前晃了晃。

三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钱,在戈阳这个小地方足以买下一头健壮的公牛。

狐苓皱了皱眉头“三两银子买一盉酒,阁下这酒未免也太贵了。”

那面相先生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羽扇摇的哗哗作响“郎君瞧看好,我这酒可不是酒肆里那些俗物……”

话还没说完,只听“咣当”一声,狐双夜竟直接解下腰间的钱袋叩在了桌面上。

“你还有多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金眸中迸发的光耀几乎能比肩天边初升的旭日“全包上,我都要了!”

那面相先生瞥了眼桌上的银两,态度依旧不冷不热“至多两盉,多了你们也消受不起。”

“那就两壶。”狐双夜丝毫不介意那人的态度,飞快接道。

狐苓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傻孩子把全身的家当都掏出来买了两盉酒,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连忙伸手就要将那袋银子拿回来“你要买酒且到街上买去,在这要那么多作甚?”

那面相先生听了这话,气得冷哼了一声,手中羽扇摇的几乎要得冒起烟来。

狐双夜捉住狐苓伸过来抢银两的手,将手指插入指缝紧紧握住“兄长,你且信我,他的酒大有作用。”

狐苓能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湿意,犹豫再三,还是叹息着默许了小崽子当街撒钱的行为。

罢了——就当是哄孩子了。他捂着自己的血汗钱袋,眼中写满了无奈。

面相先生麻溜的将两盉酒用麻绳捆在一起,乐呵呵的收下了银子。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出声喊住正欲抬腿的狐苓。

“这位郎君,老夫与你投缘,便再给你一个忠告。”

狐苓停下步子,却见狐双夜和江莲心都似没听到面相先生的话,依然拌嘴地向前走。

他心思微动,霎时知晓了这应该是某种特殊的术法,于是在心底默念“还请前辈指教。”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郎君若想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就必须悟出‘本道’。”面相先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虽然背对着他,但狐苓却感到背后有一股暖意,从心头一直游走到四肢。

“学生愚钝……敢问先生,如何才能悟出‘本道’?”狐苓怔了怔,连忙又问道。

而那面相先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言尽于此,再多便只能靠你自身的悟性了——去罢,去罢。”

狐苓转过身,对摇着羽扇的面相先生恭敬地行了个拜礼。

面相先生的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桃红,面容已经看不清了,他的身边站着两个双手合一梳着童子头孩童,浓郁的酒香飘出了十里。

“仙君为何要帮那狐妖?”左侧额心点在朱砂的童子好奇的问。

“我并非是在帮那狐妖,而是帮他身边那只麒麟小崽。”面相先生从腰间取下酒壶,砸吧着嘴饮了一大口。

随着他身上的白雾越来越重,他也逐渐恢复的本来的样貌,半睁半眯桃花眼上挑,红润的唇含着酒葫芦嘴,眼下浮着两坨醉酒的红。朱衣墨发,不扎不束,那菡萏缱绻般的容貌早已超脱男女,不多加约束,反倒自成一副洒脱不羁做派。

“确实是昆仑麒麟家的血脉。”右侧的童子点了点头“算起来,那位也算是仙君的小侄儿。”

面相先生哼笑了几声,将壶里的酒饮尽“我欠他老儿的,省的那老东西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陪我喝酒把儿子都丢了。”

“仙君。”童子轻轻叹了一声,眼神有些无奈“您且消停几日吧,今晨桃花坞才派人来闹过,说前几日陪您喝酒的桃花仙君回去的路上不慎跌入通天井,司命星君又还在轮回渡劫,人间今年恐怕连桃子都结不出了……”

面相先生闻言噌的站起身,目瞪口呆道“辞宁怎么也掉下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上这些老家伙,愿意陪他喝酒的就那么几个。秦浥封印元神下去轮回渡劫了,老麒麟又是个妻管严,自从丢了个小儿子后在家屁都不敢放一个,未诸上个月喝多踩空掉下了通天井,如今辞宁也掉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听得他心如刀割,恨不得立马随姓顾的一起下去。

“三日前的事。”两位童子赶忙将他扶住“桃花坞侍奉的几位兔妖一直未等到桃花仙君回去,这才找上了门来。”

面相先生跌坐在椅子上,面上悲痛欲绝。

这让他喝酒时可再找谁来作陪啊?!

……

拜神仪式已经结束,又出了河神像倒塌的事情,街上也不似往年七夕那般热闹,不过街两旁的店儿基本都还开着张。

狐苓一行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偶尔身边经过几对举止亲昵的男女,在街头恩爱甜蜜着。

行过何家酒庄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紧接着一行架着大红花轿的队伍忽然从旁边另一条昏暗的小路上拐了出来。

江莲心“咦”了一声,好奇的朝那小巷里望过去——

下一秒,她顿时瞪大了眼,身上的白裙唰的扬起,犹如一条巨尾展开在她身后。

她瞪向花轿那头的眼中布满血丝,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这姓谢的真是阴魂不散!”

狐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大红喜轿的后面,不近不远的跟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只见那花轿后方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人,一袭白衣,高高的帽子上写了四个大字——一见生财。

唢呐声声吹得响亮,却听得人毛骨悚然,分明是奏唱新喜,此时却好似抬着新花轿送丧。

白无常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正对上狐苓的目光。

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动了动,身为无常他能看见每个人的肩头都有一盏灯火,人肩上的灯是黄色,而妖肩上的灯则是绿色。

自九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狐苓,就知道他活不长了,如今果然不出所料,他肩头的灯火此时已几乎灯枯油尽。

他贪婪的打量着那只可怜的狐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害怕与恐惧,绝望和恐惧都是无常最喜欢的美食。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只快死的狐狸只是平静的与他对视。

他肩头的火光微弱的跳动,似乎随意一阵风就可以将那微不足道的烛火蚕食殆尽,而他挺直的背却如同雪峰上的松柏,任凭风吹雨打也无法将其折断。

可真有意思。

白无常偏着头,哭丧棒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着。他缓缓移动着肩膀上的脑袋,又对着江莲心微微一颔首,扭回头跟随着花轿一跳一跳的走远了。

江莲心见他远去,身后的裙摆放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有所放松,却依然狐疑的盯着那道模糊的背影“今日怎么这般简单就走了?”

还以为这讨厌的无常又来找她麻烦,没想到竟真这么简单就走了。

“兴许还有事。”狐苓淡淡敛下眸子,表情看不出情绪。

他知道方才那无常在看什么,无论是人是妖,快死的时候都能看见自己肩头的烛火。

他肩头上那烛火已经发出黯淡的蓝光,灯油一丝一点的燃烧殆尽。他明白,他很快就要死了。

……

狐双夜静静的站在狐苓的身后,他的目光落在狐苓肩头那盏虚弱的灯火上,那里的灯油即将燃尽,一个不小心好似就会熄灭。

金色瞳孔中暗云翻涌,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握成拳。

他倒要也想看看,谁能带得走他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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