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这个世界的妈妈对孩子所用的、用来形容死亡的委婉的说法。
川母是害怕这自有主见的孩子在殡葬的时候,做出什么让人困惑的事情来。
而通过川母的叙述,顾川才了解到这世界不像他所接触到的那么平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可能正在发生战争。
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个时节,可能还没结束,可能结束或快结束了。对于落后世界的封闭村落来说,这些信息都靠口口相传。
因此,别说一个孩子,就算是村里的其他人也不确切地知道实情。第二天,顾川在帮母亲剥一种类似于莲子的可食用植物的时候,从隔壁的老妇人口中得知几年前从城里来的老征兵官说那些被派往战场的青壮年人力是为了用来对抗“侵入落日城领地的生灵”。再之后,来的是一个新的年轻人。而上一代征走的村民们则变成了他带回来的裹尸布里的遗骸。
老妇人剥莲子剥累了,歇息的时候,揉了揉小孩子软软的头发,又捏了捏小孩子软软的脸蛋,才说:
“我问过城里来的那家伙,说结束了没有啊?那人啊,没回答,只摇了摇头,也没有叫我们把全村的年轻人集中起来了,就自个直接走掉了。哈哈,然后,我也就不知道了呀,小娃子。”
但这样,村里两三个领头的人家一合计,就要准备一场大的殡葬。这种集体大葬在顾川有意识来的时间里没见过,实际上,在他有意识的时间里,这村子还没死过人。不过他的母亲说,在迁移到这片新土地前,这支村族就有传统了。
殡葬那天,所有农事都暂停。顾川懵懵懂懂地随着村子里几十户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家一起作送葬的队伍。而他的母亲比较特别,她是这次殡葬的主持。这年轻的妇人披着一袭白布在送葬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无字碑,庄严地迈着步子,其他披布的人都有序地跟在她的身旁。
然后顾川才从隔壁多嘴的妇人那里得知,他这一世父亲好像就死在这场战争里。
这一世的父亲,按原理应该叫做青川。青川是出战前上一代的两家长辈的要求中,匆匆与他的母亲为婚的。他在顾川这一世的母亲怀孕后,便被落日城里来的征兵官以服“边民兵”役的名义带走,再之后,就是城里的殉葬队伍送回了用麻袋子裹着的尸骨。
因此,顾川从未见过这位父亲,只知道他的尸体……或说尸体的部分,被带回了日照村。
他在那天偷偷看过一眼。
这些尸体有的面部模糊,好像被那种细致的锉刀把脑袋的每一寸皮肤都搅烂了,有的尸体干脆没了头,他并不知道村里人究竟是怎么分别的,或者还有没有这些尸体谁是谁。
队伍一直走到一片水沟长满青草、巨大的树木结成顶盖的地方。
“这里就是日落村的墓园。上一代的人和上上一代的人都在这里安眠着。”
绯红的夕光透过林荫,散向大地,人们肃穆地立在入口处。那时顾川从人群的缝隙中探头张望,眨巴眨巴他儿提时代的大眼睛,暗暗观察,便见到他的母亲作为司仪缓步向前,站在林盖之下。
周围有刻字的木板,是这民族的墓碑的形式。
那天,川母束起了头发,戴着从头顶披过全身的长长的头纱,全身着黑色的服装。她的面色苍白得紧,看上去痛苦万分,但顾川知道这是她一大早就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拍了很久自己的脸的缘故。
现在,她站在那里,像一根黑色的玉竹。
几个壮年人把十几具裹布尸抬到前头放下。川母颔首,点头示意仪式即将开始。
随后,她便念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诗:
“死亡,死亡……你已大获全胜。”
送葬的队伍一一垂首。同样低头的孩童则用余光瞥到那几个搬运裹尸布的壮年人在一个领头的带领下,正在周围撒灰。
这种灰是前几日,他们在田间用一种作物的秸秆烧制的。
川母的念音声则越念越低,直低到所有人听不清晰的时候,忽然从裹尸布里,有一阵骨头与肉吱嘎作响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顾川心惊肉跳,不知声音的来源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就是这个抬头,他再次看到了那些裹在布里的尸体。
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是缺斤少两的。
无头的重新铸造了一个石头的头。没脸的重新造了一个石头的脸。没手没脚的就被铸上了石头的手脚。所有重铸的关节都是栩栩如生,所有人在入坟之前都是完整的。
川母在人群前方静伫片刻,开始按照古老的礼节默念这些人的名字。
念完了,她说:
“埋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