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剩下半截身子,也很难想象是在活。
长老龙犹有余力地发出笑声:
“天衡没因此死,我没有天衡那么古老,但也不会简单地因此死……至少还能撑一段时间。怎么,你想要再来一刀来让我伤得彻底吗?”
无法抑制的紧张与冷静一同降临在年轻人的心里,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怪物心里的底气究竟何在,因此,他的心中忐忑。他注视这龙逐渐丧失生机的身体,断断续续地想要说出一点话。
结果在那之前,黑长老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你现在是想反过来挟持受伤的我,来达成某些目的吗?”
顾川沉默不语。
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黑长老龙摆了摆翅膀上的爪子,说:
“别想了,国民议会有一大半是期望我死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挟持为你做任何事,不过呢,他们一定会追杀你……不论我的死活,毕竟我还是很重要的。”
他没有再捅长老龙一刀,而是往后走了。
恍惚间,不知为何,他说了句:
“对不起。”
那时,黑长老龙只用眼神瞥视那远去的年轻人,低声地说道:
“现在说这个,未免幼稚罢?不过,别放在心上。”
因为之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龙沉沉地笑了,随后在巨大的虚弱中,困倦地闭上了眼帘。
顾川没有听到黑长老龙小声的话语,他左右四顾,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应该洗干净自己的身体,掩藏痕迹,或者应该用水冲洗地表。这些小事,是他之前对自己执行蛇的刺杀时所设想的计划。这些计划无一例外脱离了对实际情况的考察,于是到了临头,也确实毫无意义。青年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穹顶,在突然的无意识间展开了刺杀,并且成功了。
顾川从管道里放水不停冲洗自己的身体与面庞,洗了半天,自己的皮肤依旧在发血红,他才发觉自己这时候到底有多愚蠢:
“这些行为都毫无用处!只要一看就知道龙倒在那里,而穹顶现在只有我和天败,谁都能猜到是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悬圃,尽可能快地……先脱离悬圃!不然等到他们收到信号,那我就完了。”
黑长老龙已经闭眼,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穹顶建筑的边缘,远眺苍天,只见到挂满霓虹的悬圃依旧平静而辉煌。空中的悬索,闪着移动中的缆车的光明。
“我不会飞。”
一个简单的事实。
年轻人喃喃自语道。
因此光靠走绝对走不出这漂浮在空中的穹顶。而他身上也没有携带钩锁,别说他没想过会在穹顶肇事,实际上,他也已经放弃了刺杀的想法。
他十分清楚这点。
“但是……有东西……能飞。”
他冷静地往回走了,那时他清楚地看到黑长老龙的血肉同样在鲜活地跳动。他一言不发,跳入长老龙的密库内。
密库照旧昏暗,而那双属于幼年君主龙天青的闪翼也依然发着绚烂的明光。光辉落在困境中的人的眼中,便变成了一道脱离深渊的绳索。
这对透明的闪翼始终被很好地保存,至今没有受损或劣化的痕迹。少年人的手在半透明的翅膀上拂过,摸到位处中间的两翼末端。两根翅膀的末端都粘着一小块灰暗的生体组织。
“假设异龙就是某种奇物的聚合……那么……这东西纵然脱离了本体,也应该能让我飞起来吧?要知道,就异龙的生理结构,它们的翅膀能让他们飞那么久吗?”
他的想象深陷两个世界不同的知识体系,已经漫无边际。
“不,不对,太亮了,如果飞起来,肯定会被发现……”
然后又径直沉入各种防范与被发现的设想中去了。
只是那时,顶上幽幽地传来一个虚弱到极点的声音:
“你还没有走吗?”
犹豫中的人立刻惊醒了。顾川意识到不论如何,飞起来必定比留在这里好,而反射光明的不利,在挂满霓虹的悬圃中也是可以赌上一把的。最糟的情况一定是飞不起来,被迫留在现场。
他不再犹豫,从墙上取下天青的闪翼,一边尝试将其通过袖口,插进自己的防护服里,粘在自己的身上,一边匆匆忙忙往边缘走了。
黑长老龙在那时又睁开了半只眼睛,盯着他的行动。
悬圃的穹顶延伸到四面八方,除了中央建筑,一览无余,是躲藏不了的,而且比寻常几片陆地加起来也大得多,他决不能往边缘处走。
“因此,我只能飞起来。”
他爬到穹顶中央建筑之上,目光注视苍天,接着迈动脚步……向着天空不停奔跑,然后扇动了自己孱弱的翅膀,好像过去梦中他所听到的某则神话故事一般——
伊卡洛斯挥动了蜡翼。
用来保存翅膀活性的鳞粉,向外飞洒。而奔跑中的风流,不停地卷在透明的翅膀之上。然后双脚一轻,重力的束缚不在,而人已飞向天空,在遥远日光的照耀下,直至尘俗的羁绊之外。
穹顶无人烟,只余下没有被关掉的出水口的声音,随着水流一起在地上流淌。
古老的巨龙微微睁开的半只眼睛惊诧地目睹青冥,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身体近乎战栗般地兴奋了,一股思想的灵光好像重新经过了它的灵魂,叫它几乎快活到窒息:
“原来如此……不,难道说异龙,正是如此起源的吗?又或者——你就是呢……?”
但身体未有过的虚弱犹如泥沼一样不停地把它往下吸,它仰着面,凝望灰暗的天空,在痛苦中翻滚。苍天如盖,而人在其间,犹如被囚在笼中的鸟儿。它好像听到了死亡的号角。
不多时,定期检查穹顶的人员借着穹顶边缘连接的悬索,抵达了穹顶之上,发现长老龙的倒下而惊慌失措。
再之后,便是一批新的有目的的团结的人匆匆赶来。
假如初云在这里的话,她就会认出,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个是她曾经在死或生号的开门战中杀死的朝老。
其余的人都在检查黑长老龙的伤势,尝试医护。只有朝老走到了黑长老龙的面前,叹了口气,说:
“议长,你现在的样子可真狼狈。”
“这可没办法,石中人。”黑长老龙说,“另一位比我更古老的长老生气了。它真的想要我死,把伤了它的绌流用到了我身上。幸好现在是你们先来,不然我可能真的凶多吉少了。”
“你现在的情况也很差!绌流的伤口是无法复原的!议长,你真是糊涂了,招待一个外乡人,又被外乡人逼到这种程度。”
“不,不,不,恰恰相反……”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了,“我可能做了许多个我这辈子最明智的抉择,让我节约了至少五百代以上的时间。”
“啊……?”
朝老不解。
黑长老龙眺望苍穹,好像还在追逐飞去的人的影子。而其余人的影子则一一落在它的身上。
“说来,既然我答应了你们要赋予你们等同常人的权利,那我是不是也该死一次,做做悬圃的表率了?”
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