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黑长老龙刚刚落地,古老的大水便裹挟大船,在群陆的大风中,笔直地朝它冲来。
它临阵不惧,任由大水冲上岸边,淹没它的全身。
比它更为庞大的死或生号便从浩荡的水中撞来,卷起惊涛与怒浪,船头,射光散漫。
它顺着水流走势轻轻翕动自己的翅膀,避让这巨物的锋芒,任由其即将撞在飞起的岩层之上。
在外的少年人轻轻呼唤,水母便再度转向,带着船一起,在即将冲上岩石的瞬间,往顾川所在的空中飞去了。
而这时,黑长老龙才犹如矫健的鱼儿游动,双爪轻轻地落在从它身边的水冲来的死或生号的顶上。
在死或生号内如今存在着两种思考灵光。
这两种灵光都让它困惑不解。
一种灵光古怪得很,纵然完全进行,理解了全部,它也无法控制这东西的行径,好像它的意识与它的身体的关联依靠的是全然别种的形式。
另一种灵光它攻不进去,好像在的是一片……神秘的虚无。
好像思考并不在这里发生一样。
“有趣的事情真多呀!”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果然最多有趣的事情是在我没有去过的外面的世界里。我真不想破坏你,你那么美丽……但现在破坏你的行动能力于我而言,也是必须的。”
它没有对别的东西在说,而是在对死或生号本身在说。它轻轻抚摸那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神秘的表面,好似人类在抚摸自己深爱的恋人。
但接下来,它便举起自己的脚,同样看似轻盈地踩在舱门所处的位置。那一瞬间,那一个最为脆弱的部分所承受的压强,超过了齿轮人制造之初的想象。
那是绕开了硬度,也绕过了韧性,不是冲击,也不是变形,比被幽冥大潮吞没、比撞上岩石,比被射光直击更为恐怖的劲道的向内而深入的蹂躏。
波涛依旧汹涌,水声震天里,她听到一声像是实木被掰弯而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舱门被踩碎了。
碎片在那一脚踩出的漩涡中飞旋,与墙壁发生碰撞。梦生有机的体液汹涌地灌入排气室内。黑长老龙的脚伸入其中,从满四方的墙中找准最为脆弱的门,一脚踢去。
可就在那时,门开了。
大水浩荡,沿门冲入船的更深处,一直抵达前后的两端,充斥封闭的走道之中,没过人的脚丫,还在不停向上。
开门的是初云。
她站在门口,凝视黑长老龙。
水中的异龙收回了腿,对着门口的女孩,露出自己一只眼睛。
初云没有趁乱对这眼睛发起攻击。
初云不善战斗,但也猜得到黑长老龙的斗战本能早已远远逾越了所有的死或生号上的船员。因此,这绝不是什么破绽。若是对准,也只是徒徒浪费精力罢了。
黑长老龙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朝老口中、也确实与石中人系更相似的家伙。
初云比顾川更为让他惊讶。
“果然……”它沉沉地说道,“应该已经衰落败亡的融鸮的皮肤缝了无缝之丝。看上去是头发的,不,应该是形体界面以下的纤维菌。眼睛是野人国进贡过的琉璃心,但怎么会是灰白的?毛孔是天露凝脂……那牙齿就有点像地母层以下偶尔会出现的顶申玉髓。这指甲,这指甲才是用眼睛做的,是白茅兽的眼睛……带了某种草液做的白染料。”
所有的部位都经过设计,不应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至极优美的作品。
就算是博闻琼丘一切的黑长老龙,眼见初云身体表面也有数个疑点不能确认,至于被皮肤所覆盖的体内混沌的一切,则更叫它好奇。
“维持你生命的……不是心,不是血,不是器官,好像是某种在虚空中漂浮的东西……”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水从它的嘴边滤过。
它说:
“你知道这点吗?”
“我……”
初云是好奇的。在最初踏上旅行,遇到那把能剪下人的脸的剪刀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想要剪下自己的面庞,想要更清楚自己的真相。
那时候的她有许许多多的心绪,许许多多的想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冲动般地、问道:
“你叫那人托来的、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
“你说世上的一切动物,不论人类还是异龙……都不是纯洁的,而是……缝合起来的,你说得都是真的吗?”
黑长老龙凝视着初云,它从她的目光里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唯一一个属于人系的学生。它说:
“是的,世上一切生物都彼此包含。一就是全,而……全就是一。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鱼的灵魂、鸟的灵魂,人的灵魂,龙的灵魂,还有看不见更加细微的生物的灵魂!而异龙的我们,很可能,与你是相似的同类!孩子……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呢?也许,你的存在,可以证明所有的动物都具有变成其他东西的可能。”
初云闻言,抬起了她灰白色的眼睛。
黑长老龙自以为有所希望,却只见这女孩毫无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新长出来的发丝落入水里,变得沉重。
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东西而心不在焉地答道:
“对不起,我不会加入其他任何团体。”
“那……真是太可惜了。”
黑长老龙轻声道。
“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动物,总是讨人喜欢的。”
那时,梦生的洪波已经涌向少年人所在的陆地。死或生号一头撞向岩石。浩荡的水波,淹没了地里的虫豸,泛起无数细小的死躯。
顾川看到黑长老龙踏破死或生号,心系初云。他咬牙,随激起的大浪向上,飞到死或生号的船壳之上,落定之后,就往黑长老龙所在的方向飞奔。
黑长老龙见状,松开了抓紧死或生号舱门的双爪,振翅泼水,面对年轻人向外连退几步,到了船体以外。
它的话语与心灵语同时响在少年人的耳边。
那活过了上千代,而记录超过一千两百代人系变更的异龙在心灵语上早已进入不可思议的领域。少年人的身子一僵,居然被指使着冲向前方,不能停止。绌流径直削去了黑长老龙伸来之爪的指甲,但他的身体在这同时被黑长老龙顺势握在手中。
在撞击岩石前,初云已控制死或生号调整身位,船头始终对准的是外部。
黑长老龙这一动,便进入射光的前方。
射光闪烁,黑长老龙不想直面锋芒,被迫松手。少年人顺势落回死或生号上,而嘴的边缘飘起了一连串的泡泡。
他的憋气已经到了时间。
那时,黑长老龙飞回空中,他同时出水呼吸新鲜的空气。
破破烂烂的衬衣已经浸透了梦生水液。柔软的发丝垂落,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看上去危险,但胜利的女神仍在他们这一方。
原因很简单。
顾川抬头,望见黑长老龙的躯体有撕裂的征兆。之前那一系列连绵不绝的运动,已经耗费了这头受了重创未愈又已活了太久的异龙过多的精力。
它被绌流留下的两断的伤口里填进去的并非是它的活龙肉正在肆意地增殖,引起了黑长老龙自身的反抗。
只要再来一两个回合,他们一定能顺势脱身。
至于什么火路的龙战舰,他不信有黑长老龙那般灵活能躲射光,纵然可以,也决计赶不上全力以赴的成年梦生水母。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人们的身上。
两边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黑长老龙只是轻轻向天上呼唤了一声:
“你们就还在那里看着吗?”
三头来自琼丘的异龙,面色不好看地飞来。它们正是十二区叛军派来的探测天人导师情况的队伍,身上有数个袋子。黑长老龙能猜到其中有来自奇珍司的奇物。
这三头异龙恪守传统,对黑长老龙的话语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它们心底也有困惑:
“长老,您不是受了重创吗?”
“确实受了重创,现在正在石中人的据点养伤。”
支援队的异龙们早在上面就看到了地井周围的石中人。那群石中人环绕在长老的周围,居然比其他一切异龙都要青睐。
这让它们不解。
少年人紧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突然,他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思维的灵光,便尝试性地问道:
“蛋蛋先生?”
“是混混沌沌啦!”
蛋蛋先生被抓在一条异龙的袋子里,气愤不已地说道。
“你怎么会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年人一愣,他从初云那里了解到蛋蛋先生离家出走,以为蛋蛋先生已经选了某种方式死了。
“你、你不知道我被奇珍司抓住了吗?”
蛋蛋先生从袋子里冒出一颗小眼睛来。莫名其妙地、它的气就消了大半。
“我会来救你的。”
顾川心想自己就是这群异龙心心念念的天人导师。但那时,黑长老龙先出口了:
“你们可要小心,这里有个能说心灵语的人系。”
三头异龙的目光同时转向了站在水边的年轻人。它们认出这人正是被悬圃所通缉的……那伤害了黑长老龙的人系。
在异龙王朝的传统里,不论人系还是异龙,这都是至极的大逆不道。
黑长老龙稍微扫过它们没有多加防护的心灵,便理解了一切。黑长老龙不知是悲哀地、还是愉快地大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你们如何敢这样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真是干得好呀!干得妙呀!哈哈!”
太阳照耀的世界里,依旧在下梦生的雨。雨水在陆地与陆地的风中飘荡,像是一片接一片模糊的水雾。
洗濯了的天地,无限娇媚。
“什么意思?”
异龙们却迷惑了。
顾川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处。长老的权威胜过了他这个导师。龙长老平静地说道:
“理想和理念都是美好的东西。满怀希望的人就会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梦幻,说一切都能实现。你们便视之为知己、羁绊、导师,甚至愿意为其冒大不讳。但你们可曾知道吗?这位导师只是想用你们攻入奇珍司,收获这艘船罢了。这是载它来到悬圃的船,他得到船后,就会毫无留恋地离开。现在,孩子们,你们可以对我说了,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支援队的异龙们的目光变化了。
“这……不对罢?”
异龙们无法理解这一点,而等到它们理解时,巨兽的面庞开始发青发紫,牙齿则打起了战,恐惧、迷茫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竟然叫它们发抖了。原先它们以为它们和眼前的人曾有过的共同话语,那小小的战友的情谊,美好的、壮丽的、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还有浪漫的憧憬……
“原来都只是个笑话吗?”
只是它们自作多情的幻想。
与荣光无关,与历史无关,而只是一个……欺骗?
“刺客,如果你是的话,你说话呀?你不存在,是吗?”
接着,自己所曾犯下的一切,便在这一瞬间,成为压垮它们的恐怖的心理阴影。它们几乎要不能飞行了。之后所要面对的悬圃的报复,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而唯一所能依靠的,依旧、只有……
黑长老龙。
它们讷讷地望向黑长老龙,好像在凝视自己唯一的希望。
过去是如此的,现在是如此的,或许未来仍将是如此下去的。
黑长老龙只说:
“还不来帮我吗?孩子们。”
恰在此刻,一个与顾川像到极点的心灵语的声音传入了战场。
“不,不是的!天人、我,是存在着的。”
少年人摸了摸断了一片的龙心角,真正的天人惊诧地望向了死或生号所在的位置。
群龙听到那声音说:
“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受了伤,所以说不出多少的话……”
“怎么可能……”
黑长老龙少见的、感到讶异了。
那时候,只有少年人知道那人是谁。
她是初云。
船中,初云将那一小截碎裂的龙心角挂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站在窗边,透过梦生的水凝望很近的、又好像很远的世界的群龙们。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不久之前,自己所见到的两个异族人。
她的身影倒映在窗中,窗外却只能见到摇曳的光波,像是迷离的阴影,平添无限的神秘。
初云还记得,其中一个异族人曾是那么对另一个异族人说的。
“但是……但是……难道我不在了,它说的都是对的,你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现在已经做到的一切,难道你们可以全部放弃了吗?”
那为何,从一开始你们听从我的话语?
而我又是为什么告知了你们这一可能?
因为,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是伟大的,并且是永远伟大的。
是自由的,也是永远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