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寺门外白茫茫一片,树矮沟平,村舍臃肿。这世界,有些像快要坍塌的样子。突然,雪地上嘎吱嘎吱生出一串“梅花”,一条黑狗打许铁山面前经过,径直走向雪坡之下消失了。在黑狗消失的地方,有两个人身体前倾,正向庙的方向走来。独眼庙祝许铁山定神一看,打前头走的,是一个脸色红润步履矫健的后生,活生生的,不就是一个龙老大吗?
许铁山的目光开始模糊,一段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那一回的境况,还是满眼的白呀!满眼的芭茅花子在漫远河广阔的河滩上东一骨碌、西一骨碌地盛开着,满河滩的狗尾摇曳,羊肠似的官道,这一段就淹没于无边的芭茅丛林之中。跨过一线浅水的时候,突然天暗风停,芭茅花不再摇曳,一根根肃穆地竖着,香棍似的。偏这时天空慢慢袭来一团乌云,龙老大警惕道:“快走,怕是要起雾霭了……”。这广袤、迷宫一般的芭茅林,哪一年不因为起雾霭而迷乱几个行足的、跑摊的?有剿匪的兵勇从那里回来说:“看见几个人的尸骨呢1
麻五吊在最后,吓得腿肚子打颤,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望空祷告。麻五说:“龙老大,我们丢了车子快跑吧1龙老大警惕地环顾左右,这时候,一群大雁从他们头顶飞过,龙老大说:“大雁要到前面河滩过夜了,我们过了这片河滩就好了,那里芭茅稀疏。”弓起腰,把鸡公车推的飞快。但麻五这时却要解手,丢了鸡公车,倏地钻进了芭茅林……
那时候,龙老大的女人方青莲正站在欢耳河边的一个土坡上眺望,水至场在早起的暮霭里见首不见尾。尽管方青莲表面平静如水,眼睛却始终盯着坡下那条路。那是龙老大回家的路埃天边的大雁像一片片黑云一样向漫远河下游一群又一群压下去,这时候的太阳是一根藤上的大南瓜呢,突然涨红了脸,挣扎着,要想从藤上下去。眼前的秋意在几分暮色里显出了迷醉的神态:野菊花扑拉拉扎进了河里,榆钱般的花盘红红紫紫。乌鸦蒜打着伞,开了娇艳的花,灯盏似的,顺着河一路点亮……
方青莲突然感到面前有一团黑影,定睛一看,张纸火枯木一般站在雾气之中。方青莲说:“他大伯,你吓我一跳。”张纸火也不辩解,指着牧马山方向说:“你快看那团黑雾1又转身指着漫远河下游说:“你再看看漫远河下游这团黑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啊,今天,芭茅林肯定起雾霭了1张纸火摇头晃脑的走进暮色,脚步声却好像在树梢上回荡。
漫远河芭茅林起雾霭!这在水至场,谁不明白它的厉害?张纸火的话,弄得方青莲心空心跳的,但愿龙老大今天不会从芭茅林经过。
十乡八里的,都说张纸火懂法术通阴阳。有人说,曾亲眼看到他在水面上行走。还有人说,亲眼见他把一张黄纸点燃丢在地上,说声“急”,就平地起一阵风。再看张纸火,人家已经稳稳当当站在房顶上了。但有人手捧十个大洋站在他家门前三日,想亲眼目睹一下他的法术,张纸火却三日闭门不出。
夜色把镇子吞没了一半,河对岸的人家已经陆续掌灯了,听见人在雾气后面说话,距离却像远了一倍。方青莲估摸着龙老大今天晚上是回不了家了,惆怅了一会儿,就和龙苍生下了坡去,关了院门,起了灯。屋里顿时橘红。方青莲无端感到心神不安,眼睛望着灯火,心里却想着张纸火说的话。就在她即将就寝的时候,她仿佛听到房上有翻动瓦片的声音,屋内也沙沙落尘。方青莲叫龙苍生拿根棍子把野猫赶走。龙苍生却因为天黑不敢出去。房顶上瓦片翻动的声响越来越大了,还伴有人长长的叹息。看来不是猫,方青莲拿把菜刀在案板上拍的哐啷哐啷响,厉声喝道:“房上的东西听着,我们龙家可是正派人家,三代男女没做过任何亏心事。”方青莲又说:“我们孤儿寡母的,你吓着了也不是本事,还是快些远去吧1
但是,不管用,房上的声音更大,叹息声更沉重,吓得方青莲拉起龙苍生就往河边跑,并大声呼喊佟一刀。屠夫佟一刀在水至,那可是个传奇人物。人说他杀牛、杀猪、杀狗从来不用第二刀。如果真是失了手,那第二刀就会首先刺在自己的腿上。如今,佟一刀的右腿上也仅仅只有四个猫蹄子似的伤疤。佟一刀做的活儿干净,拨下的兽皮光滑,皮上不沾一点肉、一点血,肉上也不会沾染一点皮。有一年佟一刀给大财主徐守财杀一头断腿的黄牛,拨皮后的黄牛就像一个人脱了衣服一样通身光滑,而叠在旁边的黄牛皮,就像一见熨烫妥贴的毛毯。徐守财对佟一刀的手法大为赞赏,留下吃酒,还把那张黄牛皮赏给了他。
佟一刀吃了酒从徐家出来,外面正是风雪交加的境况,佟一刀赶紧把牛皮反穿了一路往家去。回到家,女人打开门的时候,哪见过这种怪物?当场吓昏死过去。反而成就了一段儿歌:“佟一刀,披牛皮;进门来,昏过去;三天醒过来,老婆不让亲。”人人都说这人煞气重,啥都怕他,他啥都不怕。佟一刀点了火把果然过来,站在龙家院里把手里的尖刀舞的飞快,口里大声说道:“不管是何方神圣、何方妖孽,有我佟一刀在此,请别、请离、请远去。若还是圣贤,改日奉你一柱香,若还是妖孽,一泡狗血淋你的头1
方青莲不知道,这个佟一刀竟然也会这些,看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龙老大回来后得请人家吃酒。心里顿时感觉踏实多了。方青莲拿来酒菜,龙苍生送来点得透亮的马灯,佟一刀也不客气,抽根长凳子就坐在屋檐下,堵在门口,叫方青莲娘俩放心去睡个好觉。秋日的夜晚有些凉,佟一刀吃了几口酒,发了些酒寒,感觉更加凉。又不好意思敲门叫方青莲拿件加冷的衣服,就在院里一边走动,一边搓手。突然,院门口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佟一刀天生一双狼的眼睛,是越黑眼睛越尖,早看出是偷鸡贼杨秃子。将尖刀在门框上猛地一拍,低声喝道:“杨秃子,你给老子滚过来。”院门前就一黑,杨秃子迟迟疑疑站在那里,看着放在凳子上的酒杯,说:“我还要去办事呢1杨秃子说:“要去偷你家的鸡呢,哪有心情跟你喝酒?”佟一刀把狼眼睛一瞪,说:“美了你了?还敢偷我家的鸡,就不怕我割了你的耳朵喂狗?”杨秃子就老老实实和佟一刀坐在一起,用佟一刀的脸色下酒。佟一刀吃了一杯,说:“刚才是不是你装神弄鬼吓人家娘俩?好乘机偷人家的鸡?”杨秃子翻着眼睛点头。佟一刀说:“杨秃子,你作孽埃你偷鸡就偷鸡吧,你吓人家干啥?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杨秃子辩解道:“这门手艺就是这样的。当年师傅就是这样教的。不吓人家的话,容易被逮住,容易挨打。”佟一刀戳杨秃子一指头:“你活该挨揍。偷鸡贼1
杨秃子吃了几杯寡酒想走,佟一刀卡着他的脖子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今晚你得陪老子在这里守夜。”
夜渐渐地就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