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一见那人,登时全无惧意,似中了一箭的兔子,嗖的一声,冲了过去,长剑抵住他的心口,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在装神弄鬼?你知不知道,让我们找得好苦?”这人正是胡恨。他纵下山崖,慌不择路,躲入徐阿牛棺材里。众人哪想得到他居然会躲在棺材里?就是有人想到了,也不敢去触霉头,这样一来,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躲就是六天六夜。几次想出去寻找食物,莫说外面防范得紧,就连草庐也有人日夜守灵,哪里出去得了?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尿屎无处排泄,唯有拉在自己裤裆里,所以臭不可闻。肚子饿了,就从徐阿牛身上咬块肉下来,填腹充饥。人肉又咸又涩,本来难以咽下,何况是死人肉?每咬一口,喉咙不由得阵阵发腥,腹内翻江倒海般难受,几欲要呕吐出来。唯有把它想像成世上最美味的烤肉,才勉强吞了下去。
几天下来,徐阿牛脸颊、臂腿之上的肌肉,被他啃得干净。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徐阿牛那具残破不堪,惨不忍睹的尸体,好像冲着他大喊大叫:“你将来比我死得更惨!”纵使他杀人如麻,亦惊悚不已。棺材空间又小,无法躲避,紧挨着徐阿牛日渐发臭的尸身,更加难以忍受。他时时绷着神经,从不敢睡得太深,生怕睡了过去,徐阿牛就会变成厉鬼,来索取他的性命。到了第七天,无论,或是精神上的紧张恐惧,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不出去,恐怕真的要疯了。
胡恨慢慢坐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喃喃自语道:“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只想好好吃一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一提到吃饭,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徐阿牛,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嘴巴一张,呕吐不止。叶枫捏着鼻子,退开一步,剑尖仍抵在他的要害。忽然之间,听得老丁等人喝道:“你这种人,早就该死了!”只见刀光闪动,众捕快一齐出手,每一刀均指向胡恨的要害。
叶枫道:“你们做甚么?”长剑如电,叮叮当当,把众人的刀,格了出去。老丁森然道:“叶少侠,莫非你与姓胡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居然一刀往叶枫劈去。叶枫长剑一挑,把他的刀荡了出去,冷冷道:“恐怕是你们做了某些事,不想让赵捕头知道吧?”说话之间,化解了众捕快的攻击。
老丁面不改色,道:“我们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据说胡恨这二十年来,捜刮财物无数,他分你几成?”众捕头嗷嗷大叫,挥刀乱砍。叶枫冷笑道:“难道你们想杀了我?”架开了向他砍来的两刀。老丁道:“既然你自甘下流,怨不得我们不讲情面。我们作为捕快,决不会为了私人交情而忘了公平,正义。”
众捕快走马灯般围着叶枫,不顾一切向他逼近。他们清楚倘若让赵鱼知道真相,他们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赵鱼忽然冲了进来,钢刀平平削出,逼开众人,沉声喝道:“住手!”老丁愕然道:“赵捕头,你在做甚?”赵鱼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他,谁也不许伤他。”老丁走上一步,压低声音,道:“恐怕有些话是上面不想听的,剁了他的脑袋去交差,捕头官运亨通,上面六根清静,大家都开心,何乐不为呢?请捕头三思。”言语之间,竟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赵鱼凝视着他片刻,笑了笑道:“没有做亏心事,何必怕别人知道呢?”老丁怔了一怔,脸色变得极是难看,道:“原来赵捕头想拿同僚的人头,为自己的前途铺路。”赵鱼道:“有些人的所做所为,只怕胡恨也自愧不如。”老丁退了几步,忽然大声道:“赵鱼利禄熏心,与胡恨相互勾结,这种危害捕快声誉的害群之马,我们要将他及时清除。”众捕快撇开叶枫,一发向赵鱼攻去。赵鱼却一个筋斗,纵到数丈开外,笑嘻嘻道:“好,恩怨两了,当真痛快。”
叶枫知道赵鱼的心思,长剑抵住胡恨的喉咙,任由他们恶斗不休。胡恨盯着他,问道:“华山派门规第六条,目无尊长,忤逆不孝,当如何处置?”叶枫一怔,道:“轻者仗罚三十,面壁思过半年,重则逐出师门,永不录用。”胡恨眼中充满了讥诮的笑意,道:“你如此大逆不道,华山派还容得下你么?”叶枫一时反应不过来,道:“什么?”胡恨反问道:“如果我不是你的长辈,怎能对华山派武功了若指掌?”叶枫半信半疑,道:“你是?”
胡恨忽然全身充满了精力,憔悴的脸上闪动着不容渎亵的光芒,一字字说道:“华山派李少白!”叶枫哈哈大笑,道:“李少白?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胡恨也在大笑,道:“你当然没听过我的名字,你的师父也不会向你们提及我的名字。”他用力一拍棺材,厉声说道:“倘若不是我功亏一篑,我就是当今的华山派掌门人,当然你师母还是掌门夫人。”脸上豪情尽消,神色黯然。叶枫冷冷道:“你想多了。”
胡恨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通体晶莹,洁白无瑕,上面刻着几行细字。谁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没有被老丁他们找到这块玉佩,是不是在他的心中,这块玉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胡恨痴痴望着玉佩,仿佛看着初恋的情人,眼神纯洁而温柔。若非叶枫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种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竟有令人心酸的时刻。叶枫心肠再也硬不起来,长剑不知不觉垂了下去。
只见泪水从胡恨眼中,缓缓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玉佩上面,柔声说道:“我答应过你,陪你去看海,把波涛踩在脚下,给你做贝壳项链。陪去塞外放牧牛羊,吃正宗的烤肉串,骑世间最狂烈的野马,陪你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惜我一样都没有做到,是我害了你!”脸部肌肉抖动,内疚不已。叶枫目光往玉佩看了过去,见得上面写的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杨洁愿和李少白厮守一生,永不分离。”字迹绢丽姣妙,一看便知出自女人手笔。
叶枫似被人捅了几刀,当即目瞪口呆,几乎无法相信:“师母怎么和他……”原来杨洁是华山派掌门人余观涛的妻子。叶枫不知见过多少次杨洁写字,早对她的字迹烂熟于心,这一笔一划,除了杨洁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联想到以前胡恨所说的话,以及胡恨对华山派武功的熟悉程度,叶枫已经完全深信不疑,他心头酸楚:“他和师母是少年情侣,师父自然恨他入骨,怪不得师父不想提他。”
胡恨道:“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找的每个女人,总要她们改名为阿洁,我每叫她们一声阿洁,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我们相处的美好时光,有时候知道是让自己麻醉,可是我不让自己麻醉,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叶枫心道:“师母那么贤惠的女人,胡恨……李少白为什么要将她让给师父呢?”他似乎明白李少白为什么会沦为杀人狂魔了,因为李少白失去了杨洁,所以他才性情大变!爱既能让一个人觉得比做神仙还要快活,又能让一个人从天堂坠入地狱!
正胡思乱想,胡恨忽然跳了起来。叶枫大吃一惊,一剑刺出,慌乱之下,威力骤减。胡恨抢入空门,右手伸出,点了他几处穴道,左手跟着递进,把玉佩塞入他的怀里,低声说道:“请你把东西交给她,并且转告她,是我辜负了她,请她一定要幸福!傻小子,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千万别放手,不要像我一错,便误了终生。”抹了抹泪水,跃了出去。
几个捕快见得胡恨脱困,大吃一惊,快步过来拦截。老丁喝道:“你们几个不分轻重么?”擒住胡恨,岂非把他们往绝路送?几个捕头扭头返回,一个捕快走了几步,右手挥动,一把单刀朝着胡恨扔了过来,左手指着西边的树下。叶枫的马就系在那树身上。赵鱼见他们配合胡恨逃走,说不出的愤怒,大喝道:“哪里走!”大步纵出。
老丁笑道:“赵捕头,对不住了!”扑了出去,双臂一揽,抱住了赵鱼的腰部。另有两个捕快,与此同时,从左右扑至,抱住了赵鱼的双腿。赵鱼大怒,身躯扭动,欲将他们用了出去。那边胡恨接住单刀,奔了过去,刮断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老丁几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地黏在赵鱼的身上。赵鱼钢刀抵住老丁的喉头,道:“放手!”老丁笑道:“捕头这一刀下去,这辈子休想在官场上大展身手,是也不是?”
赵鱼双目怒火中烧,手中的刀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其他的捕快举起钢刀,从数个方向往赵鱼身上刺去。老丁怒道:“难道我们要杀光徐家庄的人么?”徐家庄的山民站在远处,观看他们打斗。众捕快心中一凛,放下了钢刀。三人死死的抱住赵鱼,估计胡恨走远了,才肯松开了手。坐在地下,大口喘息着。赵鱼心下气苦,狠狠地瞪着他们。
老丁苦笑道:“赵捕头,其实谁想做坏人?谁想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我们就不想做让家人骄傲,受别人尊敬的捕快?可是大树的根都烂了,你以为长了几片绿叶,就是枯木逢春么?不是的,那是回光返照,没过几天,这几片绿叶也会变黄的。大家一直敬你是条有担当的好汉子,然而你连头都不肯低下,你拿什么去改变世界?”
众捕快道:“赵捕头,你该醒醒了!”赵鱼双手紧握,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条条鞭子抽在他身上,他全身发抖,大汗淋漓。老丁道:“赵捕头一身好本领,不该被埋没啊,但是你必须学会扮猪吃老虎啊,强大如淮阴侯韩信,也有受胯下之辱的时候。”赵鱼慢慢平静下来,抬头看着一朵朵白云,缓缓说道:“别看老天爷当下犯了糊涂,闭着眼睛睡大觉,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会放过那些无法无天的人?纵使有人一时侥幸,得以善终,但终究还是会被送到该去的地方,谁也无法为他们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