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影兀自昏睡着,杨洁痴痴的坐在床沿,一声不吭,脸色苍白,两只明亮的眼睛,深深凹了进去,仿佛老了十几岁。余观涛在门口做了个有话对你说的手势,杨洁瞪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走了出来。余观涛走在前面,往后山走去。跟在他后面的杨洁,看着余观涛佝偻的身影,随风飘动的白发,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同情,暗道:“他真的老了!”
有人说权力和是最好的春药,喝了之后,会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只不过是药三分毒,喝了太多的春药,身体会被掏空,加快衰老,余观涛就是最好的例子。自从他接手华山派,他就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自从苏岩上山,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是不是他清楚自己身体状况,倘若不快马扬鞭,也许他看不到人生最辉煌的一天?
这样的人究竟是可恨还是可悲?两人走到山顶,坐了下来。杨洁余恨未消,不愿和他坐在一起,与他隔了数尺的距离。余观涛讪讪笑道:“我们又不是牛郎,织女,中间要隔着一条银河。”杨洁冷冷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余观涛挪动身子,慢慢挨了过来,笑嘻嘻道:“我们隔着太远,就是放屁,也听不见响声。”
杨洁怒道:“谁想听了?你这个人总是放无声屁,既臭不可闻又阴险恶毒。”余观涛笑道:“古人云:床头打架,床尾合,再吵再闹,我们都是几十年的夫妻,对不对?”杨洁怒道:“你有当我是你的妻子么?我是你呼来喝去的丫环,奴才。”说到此处,想起自己不幸的一生,眼圈不觉红了。
余观涛不愿在小事上纠缠不清,道:“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杨洁怒道:“你又有什么损人利已的好主意?”余观涛道:“咱们也不绕弯子,脱下裤子直接放屁就是。倘若你能说服影儿,你我从此平等,无须再看我的脸色。”他确实低估了余冰影的决心和刚烈。就算把余冰影扔到苏岩床上又怎样?只要余冰影不放弃死的念头,华山派便不能真正与洗剑山庄搭上关系。
只有余冰影屈辱的活着,哪怕阿谀奉承的与苏岩过一辈子,他便赢得了这场胜利。要想余冰影心甘情愿受他的摆布,他必须先搞定杨洁。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一开始就承诺还杨洁的自由平等,这正是杨洁最在乎的。杨洁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余观涛脸色一红,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了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杨洁道:“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诚心,你学几声狗叫,让我听听。”余观涛毫不犹豫,道:“这个好办!”他不仅模仿了狗叫声,而且四肢着地,绕着她走了一圈。杨洁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鄙夷和嘲笑,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华山派掌门人,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余观涛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杨洁冷笑道:“自欺欺人。”
余观涛道:“你怎么说都行,能达到目的就行。”杨洁叹了口气,道:“要我劝影儿可以,你至少让我相信,影儿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总之不能让她吃亏。”和讲利益的人谈交易,就得比他更精明。余观涛笑道:“未来洗剑山庄,庄主夫人的位子,这个好处难道不够大吗?”
杨洁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天大的好处。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么费劲心思,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不相信你只替影儿打算,你不捞半分好处,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余观涛道:“华山派搭上洗剑山庄的顺风船,可以借助洗剑山庄的势力,迅速在江南中原站稳脚跟。”
这就是他筹谋已久的计划,只要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不用多久,华山派的实力将再上一个台阶。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是件稳赚不赔,十拿九稳的事。杨洁冷笑道:“看来你是赢定了。”余观涛道:“咱们华山派底子薄,经不起折腾,唯有小心经营,哪敢做没把握的事?”杨洁轻轻叹了口气,道:“怕就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一无所获不说,反赔上了整个华山派。”
余观涛怔了一怔,怒道:“你说什么?”杨洁道:“你以为算盘打得好,难道别人就不会动心思?”余观涛奇道:“人家洗剑山庄财大气粗,我们华山派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好图的?”杨洁道:“我们华山派再不济,亦是五大门派之一,在别人眼里,就是块肥肉。你把肥肉扔到别人嘴里,别人为什么不一口吞下去?”余观涛大声道:“他们不怕撑爆肚子?”
杨洁道:“你膝下无子,女婿和儿子有什么区别?你将影儿嫁给苏岩,华山派岂非最好的嫁妆?”余观涛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有我在,谁也别想打华山派的主意。”杨洁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千万别介意。”余观涛道:“你说便是。”杨洁道:“你能做到寿与天齐,长生不老?恐怕你脚刚伸直,人才断气,人家就教华山派变了颜色。”
余观涛跳了起来,怒道:“他们敢!”杨洁冷笑道:“别人怎么不敢?他是你的女婿,接手华山派理所当然。到那个时候,洗剑山庄必定派出大批人手,控制住局面,谁敢说个不字?”余观涛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颓然坐下。杨洁喃喃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兴衰寄明主,安危托妇人。看上去你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其实人家才是计高一筹,放长线钓大鱼。一旦影儿嫁入洗剑山庄,你这个说一不二的掌门人,就成了洗剑山庄的大管家,替别人打理好华山派,就等别人来接收。”
余观涛道:“你危言耸听,无中生有。”口气已变得软弱无力。杨洁道:“如果你以为把影儿嫁过去,就能换到相应的利益,那你真是把洗剑山庄看得太善良了。有些门派开出的条件比我们丰厚得多,仍然难逃被洗剑山庄吞并的厄运。”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还未上来,山顶上阴凉而黑暗。余观涛不由得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
能够位居五大门派之首,洗剑山庄决非靠的是仁慈,博爱。如果洗剑山庄的胃口不够大,不吃掉众多的门派,也不会有如今庞大的身躯。忽然之间有一只温暖的手,悄悄的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踏实了许多。杨洁的声音同样也充满了温暖:“凭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创下的事业,才是最踏实可靠的。世上哪有甚么捷径可走?你想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是想来挖你的心头肉,鸡蛋无缝,蚊子自然钻不进来。自己不贪得无厌,别人哪有得手的机会?”
余观涛满面通红。杨洁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脸上露出讥笑,道:“人家抓住了你想急于将华山派发展的心态,于是画了个结盟的大饼,就让你乐不可支,双手奉上华山派。我们最要紧的是,并非把华山派做得多大,而是把它变得强大,我们经营好西南、西北足以笑傲江湖,何必要去贪大求全呢?小孩子吹的泡泡是不是很大,很飘亮?可是它一戳便破。”余观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以为他在算计别人,听了杨洁一番分析,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的高明,别人略施小计,差点让他几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杨洁道:“我们不是寻常百姓,今年收成不好,大不了勒紧裤腰带,明年还有机会。我们一步走错了,不仅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甚至横尸街头,所以我们不能做错事,更不能选错人。”
余观涛犹豫了一会,道:“你觉得影儿怎样?”杨洁反问道:“难道枫儿不好吗?尽管他出身卑微,至少对你忠心耿耿,对影儿情深意重。至少你不用担心,华山派会改旗换帜。”月亮慢慢爬了上来,照在杨洁的身上,仿佛披着层祥和的光芒。她又叹了口气,道:“归根到底,你不喜欢枫儿,是因为他没有可以帮得上你忙的背景。你也不想一下,当初你还不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我嫌弃了你没有?还不照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余观涛低下了头,只觉得一张脸在发烫。
杨洁又道:“枫儿比不上你精明干练,但是由他来守基业,绝对没有问题。况且他和影儿两情相悦,将影儿嫁给他,我们老有所依,能有善终,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们身边就有最好的人选,偏要到外面挑三拣四,岂非瞎了眼睛?”她白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事业做大了,心却浮躁了,忘了自己的根本,开始瞧不起人了。”余观涛勉强露出笑容,道:“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这样的差劲。”杨洁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余观涛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在余观涛悉心照料下,苏岩恢复得极快,没过几天,伤口已经开始结疤长肉。只是余观涛态度却远不如前些日子亲密,虽然他客客气气,左一个贤侄长,右一个贤侄短的,但是已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苏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如何看不出其中微妙的变化?
又过了几日,便要回苏州去。余观涛假意挽留了几次,也就任他而去。临行那日,余观涛特地把场面搞得格外的隆重,放下华山掌门的身段,领着几百门弟子,将苏岩直送到山下大道临别之际,苏岩望着余冰影,神色意味深长,欲言又止,终于叹了一口气,上了余观涛雇来的马车,绝尘而去。众人目送他远去,均觉得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