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兴方丈,莲花道长从左右两端逼近,三巨头把那执笔郎堵在角落里,面色极是不善。那执笔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清秀干净的脸庞汗水直流,身体不受控制在颤抖,震得桌上的文房四宝相互碰撞,叮叮当当。所写的字东倒西歪,宛若出自初学写字的孩童之手。
众人见得执笔郎被三巨头逼迫,顿生怜悯同情之心,但转念想到险些被司马逸整得身败名裂,憎恨愤怒涌了上来,自己若去可怜那执笔郎,岂非不分好坏,滥发善心?众人跟在三巨头身后,步步逼上。人人目光流露出煞气,就等三巨头一声喊打,大伙儿便一拥而上,结结实实暴揍那执笔郎一顿。
那执笔郎使劲呼吸了一会儿,渐渐稳定住情绪,右手稳稳地握着细细的笔管,一笔一划在纸上写道:“三巨头只手遮天,破坏规则,各门派掌门人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如今之武林盟,纲常扫地,风气嚣张,不出数年,必将败亡。”德兴方丈双目几欲喷出火来,道:“大家都来看看,这种狼心狗肺,不晓得感恩的人,我们还指望他写的东西公正,公平吗?”
莲花道长道:“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臭不可闻,令人大倒胃口,呕吐不止。”众人捂着口鼻,叫道:“好臭,真的好臭。”苏云松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右手按住剑柄,厉声喝道:“你还不滚出去?”声音十分严厉。那执笔郎又在纸上写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苏云松冷冷道:“你如实记录,我不仅不会反对,反而高举双手赞成,最可恨的是你们把手中的笔,当成了抹黑要挟别人的工具,敛财的门路,司马逸便是最好的例子。”
德兴方丈道:“司马逸那厮,担任执笔郎才几年工夫,听说已经积累了千万家产,只要不胡吃海喝,狂嫖烂赌,几代人都不愁吃穿。”莲花道长道:“这些钱哪里来的?当然来自某些别有用心,见不得武林盟好的人。”苏云松叹息道:“洗剑山庄建庄至今,已历经十多代人,每一代庄主如履薄冰,精打细算,数百年来也不过余了百万之财,如今的人,压根不讲道义良心,吃相真的很难看。”
莲花道长道:“连血液里流动的都是野心和贪婪,他怎能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苏云松脸一沉,喝道:“滚出去!”众人纷纷喝道:“滚出去!滚出去!”有几人卷起了袖子,张牙舞爪,便要将那执笔郎揪了出来。那执笔郎面无惧色,直直盯着墙上的一块牌匾,道:“你们有什么权力要我出去?”德兴方丈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将那牌匾劈成两半,怒道:“它从来不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之徒的护身符。”
莲花道长道:“你把今天所写的东西拿到外面,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是也不是?”忽然听得一人道:“他最近缺钱缺得厉害,所以铤之走险,出卖良心,不足为奇。”得一个身穿蓝衫,头戴儒士巾,右手摇着一把折扇,书生装束的中年男子,脸色阴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执笔郎立身而起,道:“程叔叔……”
这男子目光冷峻,简直几乎可以杀人,道:“程某无能,不配做你的叔叔。”那执笔郎呆立片刻,悄然坐下,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苏云松皮笑肉不笑,道:“老程,这个年轻人是你推荐进来的吧?”老程一张脸红得能挤得出血,顿足叫道:“我是有眼无珠,居然没认清他是忘恩负义之人。”抬起双手,啪啪几下,两边脸颊高高肿起。苏云松道:“人心隔肚皮,这不怪得你。”
老程狠狠道:“他父亲得了痨病,以药延命,开销极大,家中能抵押的东西已经抵押了,一贫如洗,我见他们过得窘迫,心中不忍,哪料到……哪料到……唉!”心情激荡,又抬手扇了自己几记耳光。莲花道长凝视着那执笔郎,柔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若非生活所迫,决计不肯不择手段。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在座的各位皆是你的长辈,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大家的帮忙并非平白无故送你一笔钱,将来你有能力了,一定要一笔一笔还给大家。咱们互不亏欠,方能坦然相处。”
那执笔郎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手背一根根青筋凸起,道:“我的确比你们都需要金钱,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去赚啊。”德兴方丈怒道:“你嫌我们给你的钱不够塞牙缝么?做人见好就收,莫要太贪。”那执笔郎叹了口气,道:“作为真正的文人,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所写的文字不受外界干扰,经得起考验,百年千年之后仍受人追捧,读起来仍会热泪盈眶。”
苏云松冷笑道:“当下都混得不如意,还谈什么放眼将来?就算你能永垂不朽,可是你看得见么?”那执笔郎哈哈大笑,独自大笑了一会儿,泪水流了出来,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莲花道长不动声色道:“你明白了什么?”那执笔郎道:“只要我俯首帖耳,摇头摆尾,你们说鹿我就不敢说马,替你们这些正颜厉色,道貌岸然的大侠歌功颂德,为这个强者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弱者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的江湖粉饰太平,我便是识时务,有前途,是也不是?”
苏云松嗔目暴喝:“你少得讹言惑者,大家平起平坐,哪有三六九等之分?”言毕转头往众人扫去。众人见得那执笔郎摆明了要一条路走到黑,已是怒不可遏,加之苏云松适才毁灭黑材料,卖了天大的人情给他们,自然与苏云松保持一致,一个鼻孔出气,齐声说道:“不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么?”德兴方丈伸出蒲扇大的双手,在那执郎脸上左右摇晃,只要他稍稍往前一按,那执笔郎俊美的脸蛋便成了一块肉饼。那执笔郎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地坐着,稳若泰山。
德兴方丈冷冷道:“在大多数的执笔郎笔下,这个江湖上下同心,一派繁荣。唯独司马逸和你,却把这个江湖描述得乌烟瘴气,奸邪当道。你们是不是要把这个无数人为之热爱,用心呵护的武林盟彻底摧毁,才算甘心?”苏云松道:“如今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不是学问,而是一坨臭狗屎,时不时掏出来恶心别人。他们不知道甚么是情义无价,任何事情都可以当作一笔随时获利的生意。”
那执笔郎道:“如果一开始你们便安排我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许我会不知不觉中堕落,与你们同流合污,只可惜我第一天做事,就很荣幸的看清了各位左右武林盟大佬的嘴脸,见到了人世间最龌龊丑恶的事情。我就在心里想啊,我这只笔怎能变得庸俗无聊,专写讨好别人的文字呢?当然那样写肯定很吃得开,混得很好,但我实在做不到。”
德兴方丈道:“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既不肯放下手中的笔,又不肯走出去了?”那执笔郎道:“我若是放下笔,走了出去,岂非等于交出了灵魂,世上又多了具行尸走肉?”莲花道长斜眼看着他,道:“你不计后果去做事,不是加重你父亲的病情么?倘若因为你错误的选择,导致你家处于死亡的边缘,你不仅不能留芳百世,反而千夫所指,终生愧疚。我实在搞不明白,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应该比大多数通达世故,为什么会像大字不识的蠢汉一样的一根筋呢?”
那执笔郎没有表情的脸忽然似平静的水面,抛入几块石头,有了异常强烈的变化。他的呼吸粗重,鼻孔喷出来的气息,吹得桌上的纸张时合时张。两只明亮的眼睛蓄满了泪水,终于克制不住,漫出了眼眶。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悲伤,是愤怒,还是懊悔?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忍不住想起了他父亲。没日没夜的咳嗽几乎要把胸膛震破,只有昂贵有效的药物,才能让他父亲暂时平静下来,不受病痛的折磨。
他同样知道,生老病死无法避免,但是不间断的给他父亲治疗,也许可以让那一天晚些到来,他亦能获得更多陪伴父亲的时光。他又想了他的母亲,她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坎坷的生活却在她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无奈的叹息早已取代了她原先黄鹂般清脆的笑声。她每天活在忧愁烦恼之中,既要让几个孩子不能饿着,又要筹钱给他抓药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