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无病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大家都以为他可以妙手回春,起死回生,谁知道他也有眼睁睁看着病人在他面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常开泰盯着叶枫,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我杀了柳长生,杀了城中所有不配合的庸医……”叶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什么?”
常开泰已经听不到他的话,脸上带着欣慰开心的笑意。临死前清除了柳大夫他们,真的可以不带任何遗憾了。或许常开泰以为,他当下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标准,就算他以前做了某些不道德的事情,老天爷也会网开一面,让他的灵魂升入天堂。
城里很乱,宛如世界未日。装载着尸体的马车,接踵而来,悼念死者的哭声,不绝于耳。城南的“大悲寺”成了最繁忙的地方,焚化遗体,僧人超度亡灵,一刻不得空闲。叶枫心里很沉重,他想大哭一场,又哭不出来。忽然他听到了阵阵的怒吼声:“那些庸医草菅人命,大家要他们的家人偿命,天经地义!”
叶枫一惊,抬头望去。见得一栋宅子门前空地站满了人,皆是神情凶恶,怒不可遏。不过是伤寒咳嗽,至多吃几天药而已,怎么把生龙活虎的人给弄死了呢?这样心肠歹毒的医生,就应该搞得他们家破人亡。众人的身前,立着一人,他像门神一样,阻止着大家的前进。他是封启!叶枫的手握紧了剑柄,他有杀人的冲动。
这些天不见,封启看起来更加削瘦,憔悴,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而且他只能眯着眼睛打盹,绝不敢睡得太深,唯恐他的手下忽然心慈手软,把他的命令执行得不够彻底。不扫清前进路上的任何一粒沙子,以后都有可能是让他翻跟斗的绊脚石。如今他借常开泰的手除掉了梁大夫他们,该集中精力来对付叶枫了。
他知道叶枫出去的目的,他更知道叶枫会带着谁回来。凭着温无病丰富的经验,叶枫很快就会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他当然没有将叶枫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的能力,但他务必要有让叶枫把秘密烂在肚子里的本事。从叶枫外出求援的那一刻,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周密部署。手握刀剑,一言不合就血溅当场的江湖莽夫,怎能玩得过始终保持绅士风度,实际用脑子来谋取利益的文人?
封启目光不经意瞥了从远处走来叶枫一眼,拱手对着众人大声说道:“梁大夫他们有错不假,但他们的家人却是无辜的!况且梁大夫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与他们的家人又有何干?”一人叹息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尚且如此,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封大人,你何必护着他们呢?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要他们陪葬绝不过分。”封启道:“既然各位定要追究责任,是我用人不当,我才是该死的人。”
众人齐声说道:“封大人你事事替大家着想,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封启撩起官服,面对大家,跪了下去,道:“那么请大家给封某一个面子,咱们既往不咎,一笔勾销,好不好?”砰砰砰地磕起头来。众人吓了一跳,也跪了下去,道:“封大人宽宏大度,小人倘若不知进退,岂非不识好歹了?”叶枫大步而来,冷冷道:“封大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令人佩服得紧。”
封启叹了口气,道:“叶大侠,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他们当然不止一个人。叶枫面色突变,嘶声问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封启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他缓缓站起,冲着众人作揖行礼,道:“现在温神医来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用害怕了。”众人面现喜色,纷纷散去。封启笑了笑,横了叶枫一眼,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前走去。
叶枫失魂落魄的走出衙门,适才封启对他所说的话,宛若一场噩梦。他面红耳赤,身子烫得厉害,他愤怒到了极点,但他却无处宣泄。他想不到岳重天,陆涯,陆嫣居然感染瘟疫,他更想不到他们成了封启逼他就范的筹码。若想他们平安无事,这件事就绝不能有真相。也就是说那些作为封启权力牺牲品的人,永远等不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他不能一怒拔剑,当场杀了封启,他只能配合封启所写的故事来演戏,虽然梁大夫他们邪恶反派力量强大,诡计多端,但是终究被封启的正义铁拳所摧毁,这个世界从来不亏待好人,正义永远是胜利者。他与封启达成协议的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耻辱,忍不住大叫一声,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封启在他身后大笑,得意的笑。当你看清这个世界无情的嘴脸,就要学会慢慢习惯适应,是不是?
封启得意的事,何止是这一件?半个月之后,城里的瘟疫得到控制,他的升迁文书也下来了。百姓早已得到消息,天不亮就开始大锣大鼓,鞭炮齐鸣,家家户户披红挂彩。他们为封启感到骄傲,自豪,这年头心里真正装着百姓的官员,已经不多了。叶枫搂着大病初愈,面色苍白的陆嫣,望着街上载歌载舞的百姓,心里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此时此刻,封启会不会想到数以千计,枉死的人?
这时候封启正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红色的官服,红色既是喜庆吉祥的象征,又代表着流血杀戮,正是那成千上万人的流血,才换来他更上一层楼。他眼前忽然恍惚起来,桌上的官服幻化成血海,触目惊心的血中有无数个人在晃动,这些人他都认识,他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七窍流血,伸手来抓他,向他索命。
封启头皮发麻,背心发凉,步步后退。血海向前推进,流到他脚下。血中伸出数十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脚,教他动弹不得。十多人站了起来,掐他,咬他,神情狰狞,极是恐惧。封启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他们是死在常开泰手上的那些郎中大夫!梁大夫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往他脖子咬去。封启“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他跳起的时候,正好一脚踩空,从楼梯滚了下来。脑袋不停撞击墙壁,台阶,更是神智不清,灵魂出窍。楼下的仆役听得动静,急忙跑了过来,道:“大人,你沒事吧?”封启一跃而起,一掌把他们推开,道:“鬼,好多的鬼!”大呼小叫声中,奔出了寓所。街上欢庆的人见他披头散发,神情惶急,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封大人……”
封启道:“我不是大人,我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一边竭力呼喊,一边脱身上的衣服。几人扑了过来,意欲阻止他。封启抱住一人,生生从那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双足反踢,揣倒几人。哈哈大笑,道:“我不要做鬼,我要做最大的官!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要他的命!”手舞足蹈,眼露凶光。众人惊骇无比,让出一条路来。封启竭力奔跑,不敢停留。
他一停下来,身后那些冤魂就会将他带入地狱。很快他跑出了城市,来到了人迹稀少的乡下。炙热的阳光晒在他没有衣服的身上,据说鬼见不得光,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他?对了,他们的怨气实在太重,所以阳光对他们也不作用了。封启心下绝望,举目四望,见得前后左右都是面色不善的鬼,他已经无路可逃。
封启彷徨无计,蹲在地上,蜷缩四肢,双手抱头,全身颤抖。忽然二个捕快从远处奔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封大人,你是做甚?”封启瞪着他们,突然拜伏在地,砰砰砰的向他们磕起响头,道:“黑无常老爷,白无常老爷,你们不能带我走,我还要再活五百年,建造一个新世界……”
二个捕头吓了一跳,忙跪下磕头还礼。封启冷笑道:“你们这两个狗奴才,是不是收了梁长生老贼的银子?我告诉你们,没有用的,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妙笔生花,锦绣文章,玉皇大帝给嫦娥仙子的情书,是我给他写的。你们就等着吃板子,屁股开花。”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捕快道:“于捕头,莫非他疯了?”于捕头壮起胆子,抬起手臂,一巴掌掴在封启脸上。
封启失声叫道:“混蛋,一个个阳奉阴违,为什么不挂蚊帐?父精母血,不得损坏,拖下去斩了。”那捕快吓得呆了,过了良久,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于捕头,封大人真的疯了!他可是大好人啊!”禁不住放声大哭。于捕头提起封启,将他扛在肩上,拔脚就走。封启怒道:“我是堂堂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居然要我骑马?赶快去换八人大轿!”
那捕头道:“于捕头,你是做甚?”于捕头一言不发,走了半里地,眼前出现一个池塘。于捕头双手一托,把肩上的封启扔入水中。那捕快大惊失色,不由自主拨出了腰刀,道:“于捕头,你……你……”于捕头往他手背一送,腰刀插入鞘中,冷冷道:“你少管闲事,我全是为他好。”封启吃了几口水,向岸边挣扎过来,道:“水太凉了,芙蓉,你为什么不来服待我洗澡?”
于捕头伸出右脚,踩在封启头上。封启沉入水中,双手挥动,搅得水波翻腾。那捕快脸都吓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捕头铁青着脸,右脚始终踩在封启头上。封启很快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水面又平静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于捕头叹了口气,道:“现在让他离开,正是最合适的时机,若是以后大家知道他做的事,不把他撕成碎片才怪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