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过一旬,西南蜀洲的太阳仍未升起过哪怕一日。
往年间早已草长莺飞的春日里,花草不现繁茂,鸟雀也悄然失声。就连平日里扰人清梦的以“踏青”为名眉来眼去的莺莺燕燕才子佳人,都不再肆无忌惮的统治苍穹之下。
方圆五千里的蜀洲大地,黑夜与白昼的界限微乎其微,一派死气沉沉。
近夜时分,仿佛是些许须弥洲落日余晖的刺激,米仓城难得的活跃起来,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引得不少人侧目相望。
“小四,爪子老哦?”
正传菜的悦来客栈小二黄小四听着和自己年岁相近的客人用蹩脚的蜀地方言将三声的爪读成四声,想笑又不敢笑。毕竟,这一两个月来,那豪爽的客人和他的伙伴订最贵的包间、吃最贵的菜、给最多的小费,为自己凑了好大一笔老婆本,对于这样人傻钱多的财神爷,他哪里愿意表现出半点不敬!想到这些,小四忙努力显出讨好的神情回道:“卓兄弟,不,卓公子您可能没听倒说,我们米仓城的大佬些正在烧香祈祷,希望神尊大人莫不安逸他们要去须弥峰拜见他。”
“喊我兄弟也要得塞,我们两个哪个跟哪个嘛。”小四口中的卓公子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不以为意的拍拍小四的肩,继续问道:“见他干啥子嘛?”
“太阳都十天没出来老,燕牧守不管,未必他,也不管说1小四一时激愤,后知后觉的赶忙压低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说完还恐慌的望望天。天色还是一样,阴霾里透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红光,仿佛谁窥视的目光正穿透厚厚的云层望向此地。
“你怕啥子嘛,他再神通广大也听不到这么远塞。而且没太阳好好哦,一天想睡好久斗睡好久,再也不怕太阳晒屁股老。”卓公子说到这儿,自顾自的大笑起来。
黄小四心道:“呐怕是个哈儿哦。”却也只是想想而已,口里还是恭敬的回道:“他不神通广大哪个敢神通广大嘛。哎,卓公…,兄弟你倒没得啥子,实在不得行拍拍屁股走人斗是老,苦了我们这些一辈子在这地头打转的人,哪门得了哦!你不晓得,这些天菜都蔫趴趴的不好卖,人也是人心惶惶的不想窝秋丽,客栈生意之撇啊,老板都打算这个月扣我一半工钱老。所以,卓兄弟你看,今天的赏钱是不是……”
卓公子赶忙截断他:“我们都还没吃完的嘛,赏钱等会再说哦。”说完立马转向对坐的伙伴换上九洲雅言:“对了,羽生,你不是说要看看我的金蚕。这白眼狼,我养了这么久才总算是把它养熟,今天它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黄小四听得两人将拿出蜀人眼中视为神物的天蚕,知道对方是下逐客令了,转过身撇撇嘴就要离去,还不忘招呼一声:“兄弟你慢吃。”
原来,蜀人向喜植桑养蚕,提供蜀锦原料倒在其次,其所求者,莫过于桑蚕变异。其变异者,统称天蚕,依境界高低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蚕,最低品阶紫蚕也可相当于炼体境铜皮期的修士。由此,若有变异,乡民或可换得巨资,或自行培养为家族重器,无不是发家致富的天降横财。
待得小四掀帘出门,安羽生方才送了对方一白眼,问道:“卓万里,你今天是哪根筋搭错,怎么学起蜀地方言来了?”
“哎,人穷志短,我这不是想套套近乎好节约点饭钱么。”
“哟,卓大公子还知道没钱啊,你不说别人还会以为几天前一掷百金买下一只废虫子的那位挺身而出义救美人的英雄家里是开钱庄的呢!今儿我还真想看看那‘金’,”羽生不满万里趁自己不在,连卖蚕救父这么明显的骗局都看不破,就这,居然还敢自称“蜀洲以西,聪明第一”?他顿了一顿后,又继续讽刺道:“‘蚕’。赶紧拿出来啊,给我这穷小子开开眼界,看看价值百金的它得有多了不起。”
“得了,黑鸟,你也别洗刷我了,我那不是,不是发发善心吗1说完,卓万里也知道自己这回应该是吃了大亏了,自暴自弃般的掏出一个红木制造的精美木盒扔在桌上,眼神却飘向了窗外,不敢也不愿看到羽生的恨铁不成钢神情。
许是万里力度太大,那盒子在桌上一摔,竟“哐”的一声自动弹开了。
只见盒中铺着一层色泽鲜艳如鲜活绿叶的蜀锦,而蜀锦正中则躺着一只白白胖胖的蚕。如此剧烈的震动也只是使得它慢悠悠的蠕动着翻了个身,继续蜷着,仿佛再次进入梦乡。
“宠物果然是像主人!卓懒虫,看来倒是我错怪你了。你应该不是为了英雄救美,毕竟人家收了钱你转身就走,话都没说两句。依我看,你怕是见着这只懒蚕就像见了镜子中的自己一样亲切,这才出手买下的吧。”安羽生无语的说道。
“喂,安羽生,说好的不善言辞,说好的兄弟情深呢,干嘛这么揭我伤疤埃”卓万里往椅背一靠,一脸生无可恋。这家伙初见时冷淡得如同别人都欠他千金之债一般,没想到混熟之后言语之中倒也绝不客气,特别是讽刺起人来那是一套一套的。看来老妈说得对,聪明的人不善言辞都是伪装的,只是不想多说多错而已。
安羽生正懊悔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伤害了万里。没想到卓万里暗瞥他一眼,嘴角微扬,换上了一脸神秘的笑容,起身指着金蚕对安羽生说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而笨鸟还可以先飞呢。我看这金蚕长开了肯定比其他蚕厉害多了。你看它炯炯有神的眼睛,额,算了,这会它睡了你看不到,看这,这健壮的身体,再看它背部那条灼眼的金线…”
“谁跟你是兄弟了。”安羽生仿佛才想起一样,剜了卓万里一眼,自顾自的拎起桌上的燕悲酒,就着壶嘴就灌了起来。
“喂,给我留两口,这么好的酒怎么能像你这样牛饮呢?也有损你朱雀高贵的气质啊1
安羽生咕隆咕隆继续豪饮着,丝毫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卓万里刷的一把夺过酒壶,晃了两晃,心痛的叹息两声,故意大声说道:“哎,就这么点了,喝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别嚎了。”安羽生仿佛听不下去,又好像是被美酒滋生出豪气,从怀中掏出一幅裱好的画卷,刷的一下扔向卓万里:“呼儿将出换美酒。赶紧给大爷我换钱去1
卓万里慌忙接过,一边强行压制住对方言语中的不敬之意,一边面露疑惑的问道:“这是啥啊?”手中却也不停下,立马将画卷摊在桌上装模作样的审视起来。但见画中黄沙莽莽,无边无际,唯有天边一缕孤烟升腾。漫天黄沙中,一花木绝迹的高峰如长剑刺天般矗立着,峰顶一衣带博冠之人正俯瞰蜿蜒的河道。时值黄昏,巨轮般的红日仿佛半落长河之中。画面左下一小章,曰“摩诘居士”。过得片刻,万里压住心头的狂喜,抬头疑惑的问道:“王右丞也有画?”
“卓懒虫,别装了1羽生瞪他两眼:“那日你灌我酒后,偷偷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吧1
万里面色一红:“嘿嘿,喝醉了酒嘛,做了什么记不住的1
羽生白他一眼,不再理会,慢悠悠的品尝起桌上的果蔬鱼肉来。虽然刚来蜀洲时像不要钱般加辣椒花椒的各色菜肴着实让自己吃尽苦头,作为修真之人,习惯得倒也挺快,这不,过了没两个月,不麻不辣的菜反而没味道了。
万里也不再言语,一边小酌一边爱不释手的抚摸王维的《使至塞上》图,脸上的笑容和口中的幽香一齐徘徊不去。他暗暗想着:“即便王右丞算不得一流画师,要是图中能配上他的诗,这画怎么也得卖个五百金吧。不行,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他的书法了。不过,我怕是学不来的,让黑鸟写写?他这死脑筋恐怕是不愿行此变通之举。那请个人题诗?要花钱啊!不过没关系,即使给他十金,我起码还能多赚两百金回来……”
就这么美美的胡思乱想着,刚进嘴的燕悲酒顺着张大的嘴角滴入忘记收起来的木盒之中。那胖乎乎的金蚕闻着悠长的酒香,醒了过来,费力的蠕动着身子接近滴落酒水之处。那蜀锦材质上佳,滴落的酒滴一时未消。它大口吮吸起来,一边还唆出呲呲之声。
羽生听得此声,疑惑的望向木盒,不由皱眉想着:“这傻蚕果然和卓懒虫一样,又懒又谗。”
而喝完酒的金蚕不知是听到了羽生心中所想还是滴落的酒水已尽,愠怒般直起它那臃肿的身躯,口中发出“喳喳”的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