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即可。”
砰。
关延卿磕了一个头,随后直起上半身并拱手,“小臣以为,陛下登基十年,国力蒸蒸日上,天下流民年年减少,尤其山东一地,更是如此。所以要说最想与陛下言的,不是田地、不是断案,而是礼教。”
“礼教?”朱厚照有些意外。
“是。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臣观陛下治国,富民、强军之策,未有帝王能出陛下之右。但正如《礼记》所言,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飞禽走兽,乃是因礼。臣……臣窃以为,陛下重物质而轻礼教,长久下去,或为之患。臣品阶低微,见识浅薄,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责罚。”
“恩……”
朱厚照眺望着远方,也是在思考了。
关延卿仅是个知县,不过他说的好像也不能说不对。
因为他来自于一个信仰物质的年代,十年的时间,治国的各个细节肯定处处展露着他的信仰。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问身边人。
王炳回禀说:“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狂悖妄言。陛下治国并未重物质而轻礼教。岂不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陛下让老百姓吃饱了饭,接下来才好谈礼节。”
“关延卿你对此作何应答?”
这个青年说道:“山东历经十年大治,更有红薯奇物,虽不敢说十成,但成的预备仓都装满了粮食,成的百姓也都不必有饥饿之苦。可山东作为孔庙之地,礼教并未大兴。”
“陛下,此臣之过也。”刘健立马告罪。
朱厚照则摆摆手,他不在意,“朕多年来一直强调务实,不过这几年来渐渐觉得有时也该务务虚,务实是低头干活,务需是抬头看路。今日诸位可畅所欲言。”
他自己觉得关延卿的话有些道理。
物质是重要,但在物质当头的年代里,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否则吃饱了开心,开心到饿了就吃饱,那是猪的生活。
而他那会儿有十二个词、二十四字的价值观,那么这会儿他作为皇帝应该引导大明的子民具有哪一种精神品质?
精神。
这两个字的力量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它在那种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比如说,他是不是应该给予‘汉’这个民族更为具体的内涵,完整的构建民族的概念,主权国家和领土的概念。这些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
但在16世纪,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这种精神上对同一概念的认同,在现实中可以增强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还可以避免汉人再一次丢失中原的悲剧。
而关延卿一听皇帝并没有震怒,心中安稳了一些。
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基本都害怕正德皇帝,因为威名太盛,不过亲眼看到之后又觉得不愧有圣德贤君之名。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真的指出皇帝施政可以改进的地方竟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就是盛世给予皇帝的自信,因为我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你说两句就没啦?只有嘉靖皇帝,一辈子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所以叫海瑞一揭,直接抓狂了。
于是这一天,济南城的巡抚衙门,几十位臣子在皇帝面前争辩的极为激烈。朱厚照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听得很仔细。
而更多没能参加、只是听闻的乡贤文人,则将这场盛会冠之以‘君臣观礼’四字,并且迅速深入人心。
其内涵就是文人们对于一种圣君的期盼,从秦始皇到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场景发生。
也许到了几十年后,会有人留恋当初,追忆过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