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一年多的行商挣了不少,尤其是最后日本人炸益阳的那趟虽然有些惊险,但获利不少。
第二年开春时大哥便用这些年挣下的钱财在选好的屋场修起了新屋,到中秋节时新屋落成。
搬家那天,全家个个欢天喜地,大哥摆了二十多桌宴请寨里老幼,亲朋戚友。宴席间大哥逐桌敬酒,敬到望爷爷刘三爷他们长辈那桌时,大哥动情的说道:“十几年来,我们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情,全赖寨里各位叔伯婶娘,哥兄老弟帮忙才有今天翻身一仗!将来不论哪家有个搬桌抹櫈,打打扫扫的事只要大家吭个声,我曹绪宗一定随叫随从绝无二话!”
众长者个个连声称好,说大哥有爹当年风范,果然将门无犬子,一代强过一代。说到这时邻桌瘸了腿的爹爹用双手撑着桌边颤歪歪的站起身子,身子靠着桌腿冲大伙抱了抱拳,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没有说出声,深陷的眼窝乏着泪花。
大哥走到刘三爷旁边时满斟了一杯,说道:“老辈子讲买人田产房屋是招恨的,可您老买我家老屋我们一家子还记着恩呢,不说了,一切尽在这杯酒中!您老随意,晚辈干了!”说完脖一仰,酒杯放下杯中一滴不剩。刘三爷忙起身,口中念道:“莫提那档子事了,惭愧,惭愧啦!后生家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新雏胜过老凤声!老杇七十古稀之人,也见识过不少人物,你也算得一号了。今天你侨迁华堂大喜,老杇豁出去,干了!”
大哥大婚时舅舅有事打发在省城读书回家探亲的表妹来的,这次舅舅不知何故,竟推了公事亲自来了。
大哥特意走到舅舅旁边,给舅舅斟满,说道:“爹亲叔大,娘亲舅大。三年前爹爹平反的事还真有劳您老哒,亲不亲,打断骨头连哒筋!做晚辈的敬您!”
舅舅摆了摆手止着大哥表示有话说,慢腾腾站起身来,冲全场亲友抱挙致敬,缓缓说道:“我姐夫一家十几年来遭哒不少罪,我个做小舅子吃的公家饭,在国法人情间也想尽哒办法。终因能力有限,致使他远避他乡,颠沛流离落个身残,今天我们绪宗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三两年工夫重新兴家创业。做舅舅的高兴得很,你们后生家要再接再厉,将来生意通四海,财路达八方!嗯,好,做舅舅也干了!!”
走到望爷爷旁边时,大哥已酒意上头,双手握住他老人家的手,深情说道:“族长爷爷,望爷爷,爷爷!今天我曹绪宗有今天,一赖全寨乡邻相扶相助,二赖曹家列祖列宗保佑!!今天我作为曹家子孙表个态,如果公祠要重新修葺,只有您老发个话,只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一定照办!!!”
说到这,大哥泪都出来了,顿了会又挥了挥手,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年冒得大肆的关照,我们这一脉怕早寸草不留哒?!而今有点力还不出,那我还算个人吗?!”
望爷爷见大哥有些醉了,忙说道:“绪宗,好样的,曹家里的好儿孙!我老家伙干了,你留些量陪陪其他亲戚朋友。”大哥握着望爷爷的手重重摇了摇,转到其它桌敬酒去了。
敬完酒后回到秋生丁香一桌,他冲秋生说道:“老弟,今年立冬时你们就正式订个婚,明年立夏时把婚完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将来我们兄弟郎舅联手何愁不打出一片江山?!”
秋生望了丁香一眼,满斟一杯,说道:“好咧,为我们兄弟前程干!!!”说完脖子一仰,整杯酒入到肚中。
当天大哥喝得烂醉,大着肚子的大嫂在丁香的帮助下,才把他弄到床上躺下休息。
自绪宗兴家之后,平日已不来往的舅舅走动亲昵起来。修葺祠堂时,寨子四姓族长及德高望重家境不错的长者后辈共聚商议,舅舅姚志鹏还特意向长辈们提议推荐大哥参予筹划。
二个月后,修葺一新的祠堂气派非凡,门柱上镌刻着舅舅撰写的“树发千枝根同本,溪河汇聚四族兴’’描金对联,门楣上挂着镏金“同心同德”四个大字门匾。
落成那日舅舅还请了桃江有名的汉戏班子,就在那个十多年前杀了十多个脑壳的祠堂前搭的戏台上唱了一晚的戏,台上刀来剑往,令旗翻卷,一片祥瑞和睦。
乡里乡亲各家各族,平日里虽然恩恩怨怨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但同在一方水土极少深仇大恨也都讲个妥协平衡化解,自民国十六年以来被时势撕裂的乡邻关系又一次得以弥合。
丁香和秋生订婚前一个月,前后十来天逝去了两位长辈,一个是秋生爹,一个是丁香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奶奶。
秋生爷爷在世时兄弟就分家了,大伯止生得一女,后多年不育抱养本姓一男孩改名桂春生为嗣。爷爷在世时大伯染病先弃世去了,留下那堂兄与伯母艰难渡日。
自民国十六年爷爷过世后不到二年功夫,那大伯娘耐不了寂寞贫苦熬不下去了便下堂改嫁一方姓地主做了小妾,堂姐按大伯在世时定下的婚约嫁了何家二少爷。
堂哥家境贫寒三十余年了尚孑然一身,后来出嫁的堂姐玉碧念在姊妹情份,日夜在丈夫耳边吹着枕边风,去年二月终于寻得一家殷姓贫苦人家女子,由堂姐夫一家包揽才成了个家。
那四叔自三叔县城越狱后四处寻找,三叔未找到,四叔自己被同乡族人诓了去被卖了猪仔抓了壮丁,之后便下落不明。
秋生一家也景况不好,他那大哥夏生自两任妻子一休一跑后便日渐沉沦。三天五天流留赌坊风尘地,本已家道中落的家给他弄得一盆如洗,秋生爹急切之下染下重疴。这几年秋生虽挣了不少,但他爹身子一日沉似一日,终于在重阳节过后撒手人寰。
丁香与秋生虽有婚约,但未正式订婚,秋生爹葬礼时她未去,大哥以异姓子侄身份随了礼。
丁香奶奶死的当天,早上还照例在院里院处打扫卫生,忙完后拿出年轻时练武穿的铁锏鞋穿在脚上试走了几步,在上台阶时不晓得怎么回事竟倒在阶下不能言语,起不来了。
等二哥从菜园回来发现时,奶奶止剩出气无进气了,二哥慌忙叫唤起来。闻声赶来的丁香绪宗和瘸着腿的爹,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奶奶架回了屋里。在众人叫唤哭喊中奶奶不一会出气也没了,当时爹伏在奶奶身旁一顿撕心裂肺般嚎哭,哭声中夹杂着数落自己的不孝,让老人家担心受苦一辈子。
出葬前一天,舅舅和秋生来吊唁,舅舅还以亲戚加寨中管事身份全力协助办理了奶奶身后事。秋生见丁香啼哭不已有些心痛,偷偷几回劝慰着她。
丁香晚年同孙辈讲起奶奶时说,你们姥外婆一生坚强从不求人麻烦别个。哪怕当年我们娘屋里遭多大的难,她都一个人一头背着,二头担着,比男人家还男人家!
立冬那天丁香与秋生订婚了,媒人请的刘师傅。
订婚那天爹,大哥,姐夫一家,叔祖,堂叔作为女方代表去了秋生家参加了订婚酒席。那天舅舅也特邀参加了,按当地风俗舅舅姨娘是外戚不参加的。主要是因为丁香叔叔死了,曹家已没有至亲,再加上舅舅是县里议长身份高贵有脸面。
那时薛岳将军在长沙率国军击退日本兵后,湖南自岳阳以下国土得以保全。长沙作为全国几个重要的抗战中心,各种物质急需保障,从而衍生繁荣各种商贸往来。
绪宗与秋生做起了各种物质贩运生意,姚志鹏作为县里议长与省城各色官员有些交情,过关过卡税收方面能上下打点通融,姚志鹏见外甥他们赚了钱,心底里有了想入股赚些钱财的心思。
腊月初六那日,绪宗和秋生去县城收购桐油,在西街时正好碰上舅舅在一家面馆吃面。看到秋生他们两个,姚志鹏忙站起了身,朝两人招了招手,关切的唤道:“秋生,绪宗,好巧!来,没呷早饭吧?大肆一起呷碗面填下肚子!”
绪宗他们见是舅舅,便忙进到店里。
坐定后,秋生真切的对姚志鹏说道:“舅舅早,我们上次长沙还有赖您那个同学刘处长刘叔,报上您名头,那个关卡捐税少了一半!我们有些过意不去送了些土产,请他呷了一顿饭,呷饭时还托我们问您好呢!”说后转身冲面馆老板叫道:“老板,来二碗面。”
绪宗两个坐了下来,这时绪宗从搭裢里拿出一个里面大约装着十个大洋的包封,递给了舅舅,口中说道:“这是外甥们的一点心意,望舅舅莫嫌少就好?!”
姚志鹏有些不悦,脸一沉,把包封用手推了回去,一板正经的喝斥道:“绪宗,你们这弄的啥事?莫非舅舅是贪你们几个钱才肯帮你们打通关节的?!快些收起来莫让人看笑话!”
说完转头冲面馆老板说道:“王胡子,这两个是我外甥,面钱算我帐上,回头一起结帐!”
秋生听闻忙拿出钱起身递给那面馆老板,舅舅一见忙一把拉住秋生让他坐下,满面慈详的微笑道:“秋生年纪轻眼力劲不错,我个外甥女能嫁你算是有福哒!不过今天你们到县城来,好歹我也是县里议长,算是这里主人,应该尽地主之谊!将来到了你们丁香堡,我个做舅舅的大鱼大肉一定讨你的扰!”秋生一听便不好再推辞了。
说话间面上来了,舅甥三个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说道间姚志鹏忽然有些神态落寂的说道:“绪宗,秋生,你们有头脑呷得亏现在都成老板了,做舅舅也为你们高兴!唉,我们一家人,做舅舅的也不怕你们笑话,你那俩个表弟表妹在长沙读书不晓得阳世上的事,大手大脚花钱没个尺度。尤其姚衍还整日随着一帮同学宣传抗日捐款捐物,自以为爹老子当议长家财万贯开口就是几十几十大洋的要。这不前日回家找我要支助逃难学生要钱,我没给,回校时他竟偷偷撬了我的箱柜,拿了我幅黄自元的书贴当死给了南门街上喻记掌柜。后来我逛到他店里看见了这书贴,我还花了十五块光洋才赎回的,他还是看我县议长的面子不敢拂了我脸面才同意赎的!你们舅娘整日跟帮婆娘打牌逛铺子更冒个正形,东街好几家铺子还等我去付帐呢!舅舅这个议长比不得县长,冒得好多油水,再讲你们舅舅也是读书人出身,风骨还是有的。这世道,孔方兄难住好多的人,说句外甥们见笑的话,舅舅有时真想辞了这份磨人的差事,像你们一样做个陶朱公岂不快哉?!”
说完后瞄了绪宗两个一眼,绪宗原是聪明人,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舅舅的意思。
他瞥了秋生一眼,试探着说道:“舅舅,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做生意是有些风险,不过头上耍刀搞得好还是有些想头的。上回仗舅舅的势,过关斩将还算顺畅,做外甥的自然晓得您的好!”
说到这,他转头望着秋生,说道:“秋生啊,要不我让二股你让一股给舅舅,舅舅出二股本钱占三股的利,那一股算舅舅上下关照通融的花销,如何?!”
秋生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忙说道:“那感情好,只要舅舅肯,有什么不好的,将来湖南地界有么子事还不是舅舅打一句招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