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年轮辗转进入了六六年,一些变化让人有些感到思想赶不上变化。
原来队里的自留地也不让人种,种了的也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扯掉。丁香她家院门外塌了的土墙平整后种的一行黄瓜豆荚已经开花都结了果,结果让春生屋里那个戴着红袖章的侄女新娥带人连根拨了,丁香为此心痛了好几天。
村里原来的那些五十年代未来得及扒掉的土地庙、祠堂、和尚庙又扒了一遍,家藏的古书只要是半文肓的红袖章毛孩子们整不明白的部一把扯了放把火烧掉,神佛、家中祖宗辈位也拿去堆在一起浇油烧了。
村头那个存在了不晓得哪个朝份修的祖祠庙被新选拔的大队长兼副主任胡满生派人给彻底平毁,几百年香火的古庙从此给后人只留下了个地名。日后的改建扩建,地形地势发生了变化,如今能晓得那庙具体位置的人都瘳瘳无己。
庙里长住了一个挂单远方老和尚,俗家无考。
那老和尚在当地种下了不少善缘。他弘扬佛法之余,用自己俗家时懂些的医术帮助四邻八乡的百姓,周济众生,香火自然旺了起来。他佛理精通,洞悉世事,常为人解惑指点迷津,在周边百十里地都是有名的寺庙。
老和尚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真修佛。梅城城里以前民国时来了天主教,刚来时那高鼻子绿眼珠黄头发的外国人走在街巷成了怪物,大家都看希奇,看洋主教带来的那些新奇玩艺。洋人那西药的功效是丁香她们祖传的草药不能比的,头痛脑热呷几粒玉米粒大小的药片,一两天就精神气爽,重些的痛用一带着药水的针筒用尖尖的针头直接扎进屁股肉里,两个时辰便立马见效。
洋人收费不高,碰上些贫苦无钱的也做善事免了,慢慢地在当地聚了不少人缘。
时间久了,洋人传教的那套礼拜仪式也不讨人嫌。做礼拜时,众人跟在洋教的身后,朝着教堂中央那个十字架上挂着个批头散发裸着上身的洋人祈祷。
祈祷时,众人跟着主教祈祷起来。只是唱赞歌时,人人唱成了本地音译,“虾米录(捞)哒放嘎……”不伦不类成了小孩子们的笑料。
洋人好是好,不过后来整出了事。那些洋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个穷乡僻壤,一天一月还好,一年又一年下来,便耐不了寂寞。年老的洋人还好,年轻的平日和小媳妇姑娘们交道打多了,免不了弄出些风月之事。
你情我愿,天晓自知就没什么事。可民国三十八年时,西街一户人家媳妇生下了个黄发碧眼的玩意。夫家追问之下,原是自家媳妇经常去教堂做礼拜,与那年轻的洋人好上了。
那夫家是有些地位脸面的人,羞愧的立马将那血淋淋还未张开眼的逆障弄死处理掉。那妇人又羞又急,半夜趁人不注意自家扯了绳子吊死在房间里。
夫家咽不下那口气,带领东西南北四街相识乡邻操起家伙什找上了教堂。
多亏有人通风报了信,那一老一少两个洋人脚底抹油,溜了。那教堂自不消说,砸个满地狼藉。
后来人们讲,还是祖祠庙那个老和尚道行高,几十年如一日,冒得半点碎肉沬子让人家讲。
自那后,庙里香火更旺。
解放后,新政府主张僧侣还俗。老和尚遣散了弟子,自己却呆在庙里哪都不回。老和尚平日口碑好,加上无人知他俗籍,陈新运支书特意划了几亩田地让他伺候,不入社,自力更生。
胡满生得了势,便打起了老和尚主意,可老和尚油盐不进,誓不还俗。胡满生发了狠,派了手下上庙里将那和尚揪了起来,批斗游村好几回。每回批斗,老和尚都闭眼嘴里念巴着什么,任人打骂,好似那皮囊都不是他自个的。
后来,在六六初秋的一个早上,老和尚叫已经还俗的两个徒弟在破庙里架了堆劈柴,自个坐在柴堆上双手合什,让徒弟们点火把自个烧化去见佛爷。
坐化那天,大队邻近许多男女老幼都去看。丁香挤在人群中,看到老和尚双手合什后,便吩咐那两个徒弟点火。
徒弟们有些不忍不敢点,这时那老和尚睁开了闭着的眼,扫了徒弟们一下,嘴里念道:“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化却凡胎肉,西去谒佛音!你们不要执着了,点了吧!”
徒弟闻言,似有所悟,跪下冲师父磕了个头行了礼便点起了火。
不大一会,夹着青烟火势渐大,窜动的火苗包裹了老和尚。老和尚纹丝不动,任凭火苗燃烧着他的破旧袈裟胡子眉毛,口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念着经文。倾刻间,燃起的大火竟把破庙也点燃了,噼哩啪拉间一阵饭的工夫老和尚同那破庙部化为了灰烬,烈焰中柴炭味夹着呛人的皮肉焦臭味弥漫开来让人窒息作呕。
等到那群红袖章们赶来时,破庙已化为灰烬,止剩老和尚烧化的骨架还在燃烧着。小将们看到老和尚烧化双手合什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叫嚷着将这冥顽不化的秃驴扔大河里喂鱼让他去见他的佛祖去吧!
说干就干,众人捏着鼻子将那老和尚骨架踢散,用土筐装了老和尚尸骨,抬着扑咚一声扔进了庙前二十余米处的大河深水湾里,激起的水花一柱香工夫后水面才恢复平静。
丁香后来偷偷去河湾边给那老和尚上过香供,多年后她对孙辈们讲,那老和尚是得了真道的,火烧皮肉也不晓得痛,他是羽化成仙做了菩萨佛爷。
最让丁香痛心的是村口那颗丁香树也当成旧风俗迷信活动破了,砍树时是胡满生亲自带着人干的。
用他的话讲,他早就瞅那树不顺眼了,长年累月的树下不晓得是些什么人老在那里烧香烧纸钱,是典型的封建迷信。
可怜那颗长了不晓得几百上千年的丁香树,熬过了千百年来的风霜雨雪,挨过了灾年旱月鼠侵虫害,却躲不过刀斧加身,化作了平常社员百姓们灶膛里的柴火。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丁香坠入万古不复的深渊,多年后丁香仍心有余悸。
那是重阳时的一个晚上,丁香收工后服侍老人小孩后照例去牛栏上草楼看看她藏的从娘家带来的观音菩萨像。
黑暗中忽然有人叫了声:“幺家嫂,莫作声,是我!”丁香开始吓了一跳,仔细循声一听,原来是桂顺鉴!
只见黑暗中桂顺鉴背着一个包,里面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丁香刚要开口询问,桂顺鉴有些神色慌张的对丁香说道:“幺家嫂啊,这是我们桂家自江西来安化的开头祖宗添璇公的牌位。我当族长十年,一直供在家里。现在那些人来家抄了几回了,就差揭了我屋里的瓦顶哒!我东藏西挪哒个把月,寻思之下藏你屋里安些,想你单身寡妇一个,他们怎么也不会抄到你家来的!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回头我把它扔山里石洞里算哒!添璇公唉,子孙们不孝,保您老人家牌位不住哒!”
丁香一听,想都冒想便说道:“鉴老兄,看你讲的么子话?来,你爬草楼上去,藏到最里面那几捆我婆婆回老家时烧坟坑准备的芝麻卡里,冒人晓得的!”桂顺鉴听了忙翻身爬了上去,翻开芝麻卡一看,里面还有丁香藏的观音像呢!
桂顺鉴藏好牌位后不敢久留,道过谢后,急匆匆消失夜色中。
因为桂氏牌位,胡满生带人威逼拷问了桂顺鉴好几回,桂顺鉴咬死说解放不久后早扔大河里让水冲走了。气急败坏的胡满生只好扔下句,如果让他们在桂顺鉴屋里找到牌位,一定会踏上两脚让他坠入万古不复的深渊!
一番折腾后,一个叫唐抗美的小队长忽然灵光一现,拍着脑门说道:“我说我们斗争方法肯定有问题!大家想想,而今眼目下的革命浪潮,料那桂顺鉴老东西不敢留那祸根在屋里!大家想想,桂家的牌位,肯定藏在桂家的子孙屋里,桂顺鉴那老滑头早就将那劳么子转移其它桂姓子孙屋里头哒,明儿个大伙一起沿家挨户搜,一个两尺多高的木牌牌不是一口绣花针,想藏也藏不住的!”
胡满生一听,顿时高兴的夸道:“你小子不错,脑子灵光有前途,搜到东西记你头功!周汉兵啥东西,也配当主任?!小子,好好干,将来等我高升哒,这个副主任位子就是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浩浩荡荡的人马在胡满生的亲自部署下分成若干小组,分头挨家挨户上桂姓人家搜寻。
搜到丁香家时,丁香正在草楼上翻稻草下来去换床铺草。
胡满生见到丁香,客气的唤了声:“秋生嫂嫂好!今朝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面革命要求破除旧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检查的!你是冒得讲的,料也跟那些东西沾不上边。工作??,你还是配合下,避避嫌也好!”
丁香一听心中一紧,嘴上应道:“大队长,你们工作是应该配合的,要不你上来看看!”
胡满生应道:“好咧,感谢嫂嫂通情达理!”话音刚落便翻身爬了上来。
胡满生一边随意翻了翻稻草,一边有一句没一搭的同丁香扯着家常。
丁香有些慌乱,说话时都有些结巴没头理了。
这时胡满生有些觉得奇怪,嘴上说道:“嫂子,平日你能说会道的,今天怎么不麻利哒!”
说话间,胡满生一不留神溜了一跤,刚好把藏牌位观音像的芝麻卡踢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牌位观音像!
瞬间空气都凝固了。胡满生张着嘴,望着惊恐不安的丁香没有作声。
好一刻后,楼下的众人见没了响动。于是那个唐抗美仰着头,开起了胡满生玩笑,“大队长,嫂子痛小叔,你们有么子事晚些再办行吗?!还有好多人家要搜呢!”
胡满生回过神来,用脚拨了一下将芝麻卡重新复位,压低声音冲丁香讲了句:“嫂子,回头快些扔了这祸根!”
说完后抓了把稻草朝楼下唐抗美扔去,口中骂道:“你个小子狗嘴巴里吐不出象牙,满嘴巴喷粪!你吃把稻草当畜生,秋生嫂嫂圣女一样的人,也是你们开得玩笑的?!”
话音未落,胡满生翻身下了草楼。那唐抗美还在那笑说着:“秋生婶几是冒得事,你大队长就不晓得哒!”
胡满生佯作气愤的啐了他一口,骂道:“就你小子胡咧咧,不学好,老叔的名声都让你个黄头小子败坏哒!”
嘻骂中胡满生领着队伍走远了。
此时惊恐失措的丁香慌忙又堆了好几垛稻草,将那牌位观音像重新压实压严。
下楼时身湿透,脸色惨白。
回屋呷饭的有福见了,忙关切的问道:“妈,你怎么啦,一头大汗的?”丁香缓了一口气,平静的回道:“冒得事呢,刚才翻稻草时弄出来的汗。”
此刻在丁香家院外半里地外,桂顺鉴正焦急如焚。当看到胡满生他们空手从丁香屋里出来后,他顿时瘫坐在地,豆大的汗沿着下巴滴在地上。好一会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回家去了。
改革开放后,各家各族又修起了家谱,叙起了宗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