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智二,真如庙里供奉的佛陀,宝相庄严,不怒自威:“你涂炭生灵,为害一方,将几百人吸成干尸,不知是何大计让你这般罔顾人伦,不守妖界礼法,吸食他人精魂提升修为?”
粉玉听了知自己亲戚已无生还可能,秋波大乱,执起双剑踏步上前大声斥问:“你竟如此大胆,我的亲…….”
“愚蠢短视!”槭妖巨大美丽的身形乱藤飞舞,光影摇曳。蜜色的木珠悬挂在她双臂浮动,红发如长霞横空,在淡远秋色下别成一格浓烈的妖异,“我只需几千人的精魂就可晋为妖神,如今民生凋敝,五胡乱华,一场战役被屠岂止万人,倘若我一朝功成,便能为他做出身躯,可保三百年安稳,岂非世人的福气!”
粉玉突然暴起,双剑劈出,电光石火间,槭妖发出一声惨叫,身形骤然缩小,红光乍泄,她捂着头委顿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她身周汇成一片塘泊。
智二被树根紧紧一勒,又缓慢降落下去。槭妖向他转过脸来,天灵盖从中裂开,蓝绿的火舌从中跳跃着扫过她的脸庞,她断续问:“大和尚,你没事吧。”智二摇头。
“抱……抱抱我。”槭妖的声音愈加微弱,眼睛却愈加雪亮,望向智二,满含期许。智二走了过去,却没抱她,居高临下地与之对视。
槭妖腿边青石堆砌的山石缝里,钻出一只灰黑毛发的小狗,伸爪陷到血浆里,瘦骨嶙峋的脸上一双乌黑眼珠四处乱转,它弓了弓身,不住抽动湿润的鼻头。张乖涯啧啧称奇,跳到槭妖脚边,将它一手抱起,像拎了一只干柴。“干柴”埋进他胸襟不再探头,沾着狗毛的血迹黏在他玄色衣衫上,张乖涯随手捏起涤尘咒,微风拂过,将他与黑狗涤荡干净。
粉玉本来一口恶气,刚借着一招致死槭妖有所舒展,没想到这厢还有个活物,可惜不是她家亲戚,她又不能对大仙无礼,扭头嘲弄智二:“你们和尚惯会假惺惺,方才还斥责她涂炭生灵,这么快又眉目传情了。”
智二闻声回头,压着声音怕震散槭妖,“你劈死她便罢,为何还掷出妖火将她神魂焚毁!如此心性,怎能得证正果。”他语气平缓,不似责怪,反倒带着点无奈。
粉玉不服,本想和智二较量一番,余光瞥见张乖涯环着黑狗,对槭妖也面露同情,一时踟蹰。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天而起,无数红叶如群蝶破空,不停地穿梭、涌入,又渐渐淡出不知所踪。霞光万道,各色景象随红蝶携入,一时幻象浮动————
枫栩槭楠一片苍嘉霞红,模糊掩映着小楼斗拱。一名高挑女子回身,看不清容颜,对着冕旒的国君道,“自嫁来许国,只为国君开怀,从无一丝请求。如今国君不肯襄助吾兄,认为扶立卫国国君无甚好处,我也只得去舅家撞撞大运了。”女子说完快步行出照壁,登上停留已久的马车。初开灵智的小槭妖望着许穆夫人,一脸对人世的试探。
草长莺飞,楼墙坍圮,没有城邑压制的槭树飞快生长,不久便亭亭如盖,新的许城里故事不停变幻。某一日她看完一场争执,在日落时离开了许地。山川风土,以最美的姿态一帧帧翻过,像是她手里捧着的典籍。一身书香,无数眷恋的目光追逐着那虚幻气息,她享受地笑着,从未停留。
进出城门的人群上方,立着许县的匾额,汉与曹的大旗同时竖立在城墙四周。她化作男儿模样,又回到这里,在奎楼街最高的树上住了下来。树下有个小沙弥在撒尿,小沙弥眉清目秀,圆眼亮闪闪的,小雀雀正对着树洞中她的脸,她一看,
气得幻出蛇身人面鬼脸獠牙,吓唬道,“再来当心我吃了你。”小沙弥哇地哭了出来,用洒满尿液的手抹了眼泪,她哼一声打算饶过他,小沙弥突然伸长手臂,绕过她血红长舌摸她面颊,眼角挂泪傻傻笑道:“众生。”
她的脸晃过一阵水波,化作一个男童,蹲在屋梁上看少年沙弥做着功课,百无聊赖地问,“小和尚你们为什么到许都来啊?”光头少年没有睁眼,答道,“众生。”一如多年前。
小男孩噘嘴又问,“小和尚你最爱谁?”少年道:“众生。”他边问边噙着笑,听了回答缩身靠在梁上,不禁又笑开来。他从房梁跃下,和少年一起劈柴提水,木桩和瓢泼大雨胡乱飞舞。
苍劲双臂的大手推开柴扉,拉着他俩走在青草地上,低头温煦地问:“你们认为天下各门有何区别。”长成青年的沙弥面带宝光,有条有理回复着师父,他黄衫赤足,秀美绝伦。老人看向另一侧,少年槭染嘿嘿一乐,“我不懂,我只知道我门最好。”老人摇头,问他为何。
“因为我门大爱众生,不爱个人。”老人沉吟些许,又摸过他头顶,赞许道:“戚染懵懂,倒也知我心意,我专程带你们于天子脚下修行,正为看遍众生事态,知权贵之短暂虚妄,明正果之恒泰可期。”青年与戚染俱都合十称诺。
青年走到戚染面前一步,拔高了身量,他放下锄具,为她擦泪道,“莫哭,人皆有一死,我曾为师父做谶,他按住我手叫我不用在意。”泪水依旧从青年指缝中涌出,戚染拉下青年的手,哽咽道:“那你呢,你的谶语是什么?”青年带着她行到土墓前,久久凝视着墓碑,沉沉道:“我若不得正果,六十年限将入破军星道,征战一生杀害无辜,为血亲所害,断子绝孙,身死族灭,而中土人魔混杂,生道大乱三百年。”戚染抚摸墓碑,抬头微笑:“师兄得证正果,就可以不死了。”两人并肩向许都城走去,数年杂草百年树,一路萋萋多新坟。
戚染推开门扉,走到马车边蹦着招手。身姿俊伟的中年和尚下了马车,严肃道:“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若非宫驾娴熟定要撞到你。”谢过宫架,两人朝内行去,和尚跨了半步门槛,盯着自己足尖,不再行动。戚染侧目,“师兄,你今日为天子述法,好像不欢喜?”男子扶着戚染,看他不敢妄动的模样,叹道:“我怕是迈不过这坎了,我对世俗太过在意。”戚染不住摇头,却没言语。
戚染与他同行,他的身影越来越萧索。戚染掺他入房歇下,说去盛饭。门外天黑了,一阵风吹得竹影崔嵬,戚染转身问话,只见他端坐在蒲团上,头歪在一旁,已然圆寂。戚染扑上前,顿在他身前一寸,看着他如莹玉烛光的身躯,颤巍巍地伸出手,直到窗外大亮,她才覆上他手背,红发疯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本体,容颜绮丽,可惜他瞧不见了。
槭染泪流满面,嘶哑的声音语调歪拐,“佛体不敢亵渎,唯愿来世可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