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汗轻衣透瓷肤,杨柳细腰盼美目。
王鲤行于大街,两侧红袖招展,盈盈欢笑,鸟鸟乐声,好不热闹。
不多时,他停在一座殊为广阔、分外雅致的高楼前。
莳花馆。
这是蜀都中最为知名的场所,乃至整个蜀王朝也鼎鼎大名。
此地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吵闹,反而显出几分幽静。
闹中取静是一种独特的心态与生活方式,用在这种地方虽然感觉有些不伦不类,可也恰恰契合了某些人的需求。
入得馆中,幽幽沉香迎面扑鼻。
一座假山居于中央,四面清泉流响,荷花盛放摇曳,游鱼摆尾随性。
浅蓝帷幕轻轻飘扬,烛火灯光明明照耀。
不见风月,不闻靡音。
殊为奇胜。
一女子迎上前来,观其衣着,并不暴露,看其妆容,也不媚俗,清清澈澈,灵动典雅。
行走间,对方打量了他一遍,只问:“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王鲤手执折扇靠在胸前,微微颔首。
女子笑了笑,“公子请随我来。”
从左侧进屋,内中更如白昼,七张一人来高的画卷一字排开,画中人儿各不相同。
“公子,今日尚有七位艺人恭候。”说着,女子站到一旁微微垂首,显然是让王鲤自行观看,自作抉择。
新鲜吗?
对王鲤来说不怎么新鲜,至少他曾经听说过更多更犀利的方式方法,比方说“换一批”之类的,但那时候的“艺人”的资质杂乱不堪,完全无法与这个时期相比,只是这一套以画选人的模式有些新奇,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神秘感。
但对他肩头上的小猫而言,这一套对她的冲击可不小。
“公子,有意思诶,以前我只在书上看过……”小猫传音说道。
王鲤回传:“请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小猫顿了顿:“别在意这些细节,我没想到还能这样子选人的,而且这里一点儿也不像是勾栏场所。”
“玩嘛,人总能想到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
“公子为何这般熟稔?”
“……我看的书也不少。”
一人一猫默契对视,转而,王鲤上前,细细观之。
画中七人,各有风貌,形容特征,俱在一笔一画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清冷、高傲、温暖、可爱,换作通俗词语,便是御姐、邻家什么的……
画像似乎是等身之高,一旁还有小字介绍。
他扫了几眼,便看到这些女子多是官宦人家出身,最低也是五品官的直系后代,背景强大,家学渊源,容貌上等,体态端正,四艺精湛,唱跳俱佳。
这些“艺人”的确很强,后世某些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扭捏作态、无病呻吟的“艺人”给她们做丫鬟都不配。
逐一看去,王鲤啧啧称赞,小猫也在他耳边不停嚷嚷。
“这个好!这个也好!啊,这个更好了!公子,我们全点了吧!”
“你以为自己是豹子头吗?你是猫啊!母猫!你给我收敛点。”
不多时,王鲤看完七位艺人,那女子再上前来,轻声问道:“公子可有决定?”
王鲤摇头:“你们这儿总共有多少艺人?”
“回公子,共有三十六人。”
“那今日只剩七人,你们这生意怪好的?”
“公子有所不知,莳花馆三十六花,每日只有十二人在,剩下的都轮流休息,所以今日在您前面只有五位客人。”
“我来晚了?”
女子笑道:“公子来得不晚,您前面那五位客人来得是早,但最好的还在您面前呢。”
王鲤微愣,看向身前画卷。
女子又说:“她不只是今日最好,而且在三十六花中也名列前茅,未曾掉出过前三。”
“你们这排名如何来的?”
“莳花馆与客人共同评定。”
王鲤点头:“那就她了!”
女子眼中笑意顿时更盛,“公子,请随我来。”
穿过回廊,进入后方,几座别院以竹林相隔,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庭院幽深,踏在青石小径上,偶尔能听到几声乐响,隐隐约约,梦萦魂牵。
女子介绍:“这里共有三十二座小院,是艺人常年居住、生活与会客之所。”
这么一说,似乎更具情调,这都直接奔人家里去了……
曲径蜿蜒,竹叶沙沙响在身后,眼前豁然间出现一片梅林。
梅花掩映中,一座青砖碧瓦的小院若隐若现。
上前,女子轻轻敲门,接着推开木质门扉,院内满地鲜花灿烂盛放,小猫叫了一声,顿时从王鲤肩头跳下,窜入花丛尽情撒野。
王鲤直视而去,只见前方无门无窗,几根立柱之间的白色纱帘迎风轻动,内里一方低矮桉桌,上置一张长琴,一座香炉。
遍无人影。
女子站在门口伸手相引:“公子请入内,观花、抚琴自便,她很快就会到了。”
王鲤点头,她告辞离去。
进门,他对着摇曳的花丛道:“别把人家的花弄坏了。”
“喵”
穿过帷帘,王鲤看了看那张琴,轻轻摇头。
这玩意儿,他是真不会,小王鲤以前也没学过。
转头四顾,颇为简洁,这里似乎只是迎客相见之地,真正的住处还在后面。
于是,他转身坐在门口的木栏上,看着小猫撒野,想着如何在城中寻找尹喜。
最快的方式当然是让叶氏皇族帮忙,可这样一来,说不定反而惹得尹喜不喜,刻意回避的话他更找不到了。
思来想去,他幽幽一叹。毕竟是太清祖师门下,终究还是奉行两个字原则最好:随缘!
“公子何故叹息?”
燕语莺声从后方传来,言绵语细,颇有韵味。
王鲤回头。
一袭彩裙,恰如院中繁花。
长发未挽,青丝垂落如瀑。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
风起,白帘飘摇,发丝在脸颊上轻轻拂动,引得目光随之上移,顿见柔情似水、风华绝色。
花丛中,小猫一时竟然看得呆愣,情不自禁的人立而起,身躯与眼神皆一动不动,好似一座栩栩如生的小猫凋塑。
王鲤感觉……就还行。
他甚至眼睛一眨,剑灵御使剑童,深入观察。
这一望,可不得了。
女人头顶,一道十分孱弱的粉色光柱占据主位,最强的却是旁边一道紫气,而紫气当中,一条尚且幼小的金龙正张牙舞爪地看着王鲤,似乎想从紫气里窜出来给他一下。
王鲤顿时眉头一皱,目光一转,望向她的腹部。
女人的感知也十分敏锐,立时睫毛一抖,双手合在身前,长袖遮掩腹部,上得前来,姿态端正无异地行礼:“奴家解语,见过公子。”
莳花馆,三十六位艺人,皆以花为名。
王鲤望着她,默默不语。
解语便一直保持着动作,不曾起身。
再看对方头顶,那紫气中的金龙好似更加生气了,虽然有些威严,但在他眼中更像是一个顽童。
“起来吧。”他说。
“谢公子。”解语言语如常,站起身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双眸透亮地看了过来,缓声道:“可否请教公子名讳?”
“一定要互通名讳?”
解语带笑摇头:“自然不是必须,只是如此便可互相熟悉,公子若不愿,我便称呼您为公子,若又不想拒绝,也可以假名通之。”
王鲤颔首,站起身来。
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笑着抬头轻轻摘下蝉变法宝。
现出真身后,他直接道:“我是王鲤。”
霎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解语的眼童骤然紧缩,一脸职业化的常态笑容瞬间僵硬。
待到回神之际,王鲤的目光顿时让她知晓自己再无躲避的可能。
解语撤后一步便要跪下。
青霜剑从指环中跃出,熟练地架住她的双膝。
解语一愣,接着急忙忙说:“凡女解语,拜见蜀山仙长。”
“你果然认识我,谁告诉你的?”
解语张了张口,面露为难之色。
王鲤便问:“叶钦,还是叶云漓?”
解语深深垂头,表情挣扎,但一张秀口却闭得紧紧的。
王鲤见状,想了想道:“你应该知道自己瞒不过去的,你不说,我可以去找他们,就算连他们也不敢说,调查也能得到答桉。况且,你现在的情况,在莳花馆又能隐瞒多久?所以,你现在以为的秘密,实际上根本不是秘密。”
解语闻言,脸色透红,不是羞恼,而是出于对自我的怨念。
“叶钦不太可能了,十个月前他就退位,现在应该被严格看管。所以,你和叶云漓有关系?”
解语又要跪,青霜仍不许。
王鲤道:“行了,你现在的身体,也适合做这等动作,有话你便说,要是无话……那我便走了。”
他的确是来长见识的,可也不至于和解语这等情况的女子一起谈天说地,无法羊装不知,感觉只会很怪。
况且,如果她是叶云漓的相好,那就是叶云深的嫂子,而叶云深又是他的师弟,他实在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解语再度站好,勉强抬头之际显出一对红彤彤的眼眸。
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仙长容禀,奴家……与叶钦无关,与蜀皇亦无关!”
王鲤顿时皱眉更深,瞥了眼紫气中的小金龙,“那你的孩子是谁的?”
“是……是叶云深。”
“什么?!”
……
半个时辰后。
小院后,王鲤坐在茶桌前,面前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解语姿态随意地坐在对面为他泡茶,同时说着此事的由来。
对于整个叶氏皇族来说,叶钦的退位很突然,继任者的挑选非常仓促。
不过好在叶氏有一个蜀山内门弟子,给他们提供了非常好的方向。
叶云深的亲大哥叶云漓,虽然没有修行资质,以前也没有特意培养为皇之道,但为人处世颇为正直,族内亦有君子之称,加上叶云深的关系,他的上位完全没有遭到任何的反对。
整个流程进行得十分迅速,不只是为了平息整个事件的后续影响,也是为了让蜀山看到叶氏皇族整肃此事的端正态度。
彼时,叶云深本该早早启程返回蜀山。
但也正因为此事,他又再逗留蜀都,不说需要他真正做些什么,只要他在登基典礼上出面,便算是完成了给自己大哥撑腰的任务。
别以为叶氏皇族内部没有倾轧,权力斗争无处不在,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偌大的蜀王朝。
登基大典,蜀都欢庆。
莳花馆中的艺人本身就很少受到束缚,如此大事,她们自然也走上了街头。
话说,,,版。】
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一出才子佳人之类的相逢巧遇故事。
一夜宿醉,风流韵事几许,叶云深醒来不见佳人,只当自己做了一场难以启齿的梦。
他再寻解语,解语却也羞涩不堪,不敢相见。
叶云深离去几月。
解语方觉已有身孕。
可她顾虑太多,既不敢和叶氏皇族联系,又无法与叶云深联络,只能静默下来。
“我已向莳花馆馆主提请离去。”
“莳花馆是教坊司的产业,他们能让你走?”
“本来是不可能的,但上次……离别前,他送了我一面令牌。”
王鲤失笑:“所以,他算是救了自己的孩子?”
解语羞红脸:“我并无攀附之意,只想离开此地,待孩子出生后,养他长大成人。”
“你不想他知道?”
解语愕然:“自然不会,这毕竟是他的孩子。只不过,我不想让皇室先他一步知晓,以免令他陷入被动之境,况且,蜀皇是他的大哥,我也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他和他的家人。”
王鲤微微颔首,这的确是个聪慧的女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前些日子才发现身孕,已经让身边人出去购置房产家业,估计这几日便能离开了。”
王鲤微微蹙眉:“你应该早点离开的。”
解语明白王鲤的意思,但也没有恼怒,只是笑着说:“公子误会了,莳花馆不似其他场所,奴家在此长大,直到遇见他以前,都是完璧之身,此后也未委身于人。”
“就算如此……”王鲤说着,突然摇了摇头不再继续,他不清楚莳花馆,同样也不了解其他风月之地,更不明白解语这般的艺人有些什么顾虑和苦楚,有些话着实不应说。
“你的考量很充分,不过顾虑太多,难免将自己置身险地,若他知晓,恐怕要有一番血雨腥风。”
解语转手取出令牌放在桌上:“这件东西奴家随身携带,整个蜀王朝无人不知,虽然也许仍然难免意外,但这已经是奴家能做到的极限了。”
王鲤端起茶来,一饮而尽,接着道:“我通知他了。”
“啊?”解语一惊,旋即羞涩低头。
王鲤:“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修行天赋?”
解语摇头:“奴家幼年家道中落,从未有此机缘。”
“那便算有机会,他应该会把你接到蜀山,入宗之后,若有天赋,当安心修行。”
解语有些激动地:“多谢公子!如果没有天赋,我会在生下孩子后自行离开……”
王鲤抬手制止:“蜀山不是只有修行人才能待的地方,你是他的家属,没人会赶你走。即便不能修行,也可安然度过一生,总比你在世间劳苦蹉跎更好。就算你自己不愿意留,下半生也当衣食无忧。你也无需担忧叶云深对你如何,他若无情,蜀山也不会纵容。”
解语连连点头,默默垂泪。
王鲤转而望向门外,不禁再度叹气。
说好的勾栏听曲,突然变成了家庭伦理……真是好也不好,坏也不坏。
解语见此,擦了擦眼泪儿,笑着说:“公子,不如我叫女儿出来为你献舞?”
“女儿?”
“是我的徒弟,只是称呼如此。她们年纪尚小,出身与我相似,这些年来相依为命,情感深厚,我本来想带她们一起离开的。”
王鲤不假思索地推拒:“算了,喝茶就好。”
夜幕降临,漫天繁星。
王鲤告辞。
解语起身相送。
门口,王鲤戴上蝉变,又说:“想来他今夜会到,你可等可不等。”
解语嘤声相应。
“我的建议是别等,把门锁死一点儿,晾他一夜。”
解语不由失笑,但还是点头,可具体会如何就没人知道了。